江昭寧的目光再次投向餐桌。
那盤踞中央的金黃油亮的乳豬,那晶瑩剔透的深海魚翅羹,那龐大得如同小型裝甲車的龍蝦……
他放下酒杯,瓷器相碰發(fā)出清脆又突兀的一聲響。
在一片寂靜中,他清晰而緩慢地吐出兩個重若千鈞的字:“奢侈!”
“這樣的餐食我吃不習(xí)慣,我有胃病。”
這聲音不高,卻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水,讓席間所有人瞬間僵住。
趙永春不愧是老資格的縣領(lǐng)導(dǎo),反應(yīng)極快。
他臉上立刻堆起彌勒佛般的笑容,舉起酒杯,聲音圓融地打著哈哈:“哎呀,江書記!您批評得對,批評得對!”
“今天這菜嘛……確實是花樣多了點,份量也大了點。”
“不過您理解理解,第一天‘開業(yè)’,食堂那邊可能也是想討個彩頭,表達個心意嘛!”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zhuǎn),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其實啊,平日里真沒這么講究。”
“只是……”他微微傾身,靠近江昭寧,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困惑,“書記,我這兒有句話,不知當(dāng)講不當(dāng)講?”
江昭寧壓下心頭的反感,語氣放緩:“趙書記,有什么不明白的,但說無妨。”
對于這位在本地根深葉茂、在常委內(nèi)穩(wěn)坐第三把交椅的老同志,他不得不給予一定的尊重,盡管此刻這份尊重讓他感到分外沉重。
趙永春臉上的笑容更深了,帶著一種洞悉世情的了然:“書記,按常理說,這好東西,精致的東西,它養(yǎng)胃才對呀!”
“怎么到了您這兒,反而吃不習(xí)慣?”
“還……還會吃壞了胃口?”
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腹部,“您看我這老胃,倒是覺得這些還挺受用呢。”語氣溫和,卻字字綿里藏針,直指江昭寧“不合群”的本質(zhì)。
江昭寧迎著他探究的目光,嘴角也扯開一個淡淡的弧度,那笑意卻未達眼底:“或許……是我這胃,早已習(xí)慣了大食堂的粗茶淡飯。”
“驟然換了這‘瓊漿玉液’,山珍海味,它反倒不適應(yīng)了。”
他的目光掠過滿桌珍饈,投向那扇隔絕了外面嘈雜的厚重門簾,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就像那海里的魚,你把它放進淡水河,肯定不行!”
“我這胃啊,也只認得老百姓食堂那口鍋氣。”
他話鋒一轉(zhuǎn),目光變得銳利,“劉縣長剛才說,領(lǐng)導(dǎo)也是人,也要吃飯。這話沒錯。”
“但領(lǐng)導(dǎo)吃的飯,和老百姓吃的飯,中間不該隔著這樣的天塹鴻溝!”
“江書記言重了!”劉世廷接過話頭,臉上帶著一貫的矜持笑容,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面,“這不過是改善一下工作餐環(huán)境,提高點效率,讓大家能邊吃邊交流工作嘛。”
“省里領(lǐng)導(dǎo)下來視察,不也需要個像樣的地方邊吃邊匯報?我們這,也是向高標(biāo)準(zhǔn)看齊,為了更好地服務(wù)大局嘛。”
他輕描淡寫,將特權(quán)行為拔高到了“工作需要”和“對接上級”的層面。
“是啊書記,”王海峰接口道,語氣顯得很誠懇,“您剛來不久,可能還不了解我們基層的一些‘實際’情況。”
“有時候,必要的接待規(guī)格也是一種‘規(guī)矩’,一種‘尊重’。”
“您看今天在座的,都是為縣里發(fā)展殫精竭慮的同僚,偶爾放松一下,也是人之常情。大家說是不是?”他再次試圖將江昭寧架到“不合群”、“不通人情”的位置上。
李娟見狀,也笑著舉杯:“書記,您看大家都等著呢。”
“菜涼了,可就辜負了這第一天開張的心意了。”
“我提議,大家一起敬書記一杯,感謝書記為全縣發(fā)展日夜操勞!也歡迎我們這‘常委餐廳’正式開伙!”
她試圖用場面上的熱鬧來沖淡這尷尬的僵持。
酒杯紛紛舉起。
劉世廷更是親自端起那個裝著“礦泉水”的杯子:“來來來,江書記,嘗嘗這‘水’,解解乏!”
“工作要干,飯也要吃,‘水’更要喝!”
“感情深,一口悶嘛!”他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親昵和壓迫感。
那刺鼻的醬香再次撲面而來。
江昭寧看著杯中再次滿溢的、偽裝成清水的“玉液瓊漿”,看著周圍一張張或熱切、或圓滑、或帶著隱隱逼迫的臉,看著滿桌象征著權(quán)力與**的珍饈美味,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的痙攣。
這哪里是食物?
分明是腐蝕意志的糖衣炮彈,是隔絕干群的冰冷高墻!
他猛地站起身!
動作幅度之大,帶得身下的紅木座椅發(fā)出一聲刺耳的摩擦聲。
“抱歉諸位,”他的聲音異常清晰,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瞬間壓過了席間所有的勸酒聲和寒暄,“這頓飯,我實在消受不起。”
“胃病犯了,疼得厲害。”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眾人驚愕、尷尬、甚至隱含慍怒的臉,“這‘常委餐廳’,我江昭寧,無福消受。”
他輕輕推開面前那杯價值不菲的“水”,目光落在那盤幾乎無人動過的、金黃酥脆的烤乳豬上,最后補充道,“還有,這‘礦泉水’,味道太沖,我喝不了。”
說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那扇厚重的絲絨門簾。
室內(nèi)的人面面相覷。
那隔絕喧囂的簾子被江昭寧猛地撩開。
外面食堂大廳鼎沸的人聲、飯菜的混雜氣味、普通干部們或埋頭吃飯或大聲談笑的鮮活氣息,如同洶涌的潮水般瞬間涌入這間金碧輝煌卻令人窒息的“常委餐廳”。
他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將那滿室奢華、那精心偽裝的瓊漿玉液、那無聲的圍獵與誘惑,統(tǒng)統(tǒng)甩在身后。
江昭寧向著那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普通食堂窗口走去。
那里,才是他該去的地方。
他徑直走到普通干部打飯的長隊末尾。
排在他前面的幾個年輕科員,回頭看到他,臉上瞬間寫滿了驚愕和難以置信,下意識地往旁邊縮了縮,讓出位置,說話的聲音都壓低了幾分。
窗口里,胖胖的打菜師傅顯然也認出了這位新來的書記。
他瞪圓了眼睛,握著大勺的手停在半空,好一會兒才反應(yīng)過來,臉上的驚愕迅速被一種樸實的、受寵若驚的熱情取代。
“書記,常委餐廳不是開張了嗎?您怎么還來這兒吃?”
“我油膩味重的東西吃不習(xí)慣!”
“書……書記!您吃點什么?”師傅的聲音洪亮得有點發(fā)顫,帶著濃重的地方口音。
“一碗米飯,一份青菜,再來點那個豆腐就好。”江昭寧指了指最普通的幾樣菜,語氣平和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