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邦臉上的怒容僵住了,像一尊瞬間風干的泥塑,只有眼珠子在松弛的眼皮底下極其緩慢地轉動了一下,泄露出一絲驚悸和……某種被喚醒的、幽暗的興奮。
李國棟的反應最為劇烈。
他像是被無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肩膀猛地一縮,端著的酒杯劇烈一晃,幾滴昂貴的酒液潑灑出來,落在雪白的臺布上,洇開一小片刺目的深黃。
他慌忙放下杯子,手指神經質地抽動,眼神慌亂地瞥向緊閉的包廂門,又飛快地垂下,死死盯著桌布上那點濕痕,仿佛那是致命的證據。
劉世廷端坐如鐘。
他臉上那層沉靜的釉色沒有絲毫剝落,甚至嘴角那點若有似無的弧度都維持著原樣。
只有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在聽到“馬前進”三個字時,瞳孔深處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如同平靜湖面投入一顆小石子泛起的、瞬間即逝的漣漪。
他緩緩抬起手,卻不是去碰酒杯,而是用指腹極其緩慢地、帶著一種近乎撫慰的力道,摩挲著面前骨碟光滑冰涼的邊緣,發出極其細微的“沙沙”聲。
這細微的聲音在絕對的寂靜中被無限放大,像砂紙在打磨著每個人的神經。
劉世廷極其輕微地、幾乎難以察覺地搖了搖頭。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幾乎沒動過的酒,看著杯中微微晃動的琥珀色液體。
像是在對酒說話,聲音低沉,帶著一種深深的、混合著惋惜與無能為力的疲憊:“難啊……”
他長長地嘆息一聲,那嘆息仿佛抽走了包廂里最后一點稀薄的空氣,“這小子……年紀是不大,可心思深得很?!?/p>
“一門心思就想著往上走,每一步都算得精刮。”
“為了這個,他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油鹽不進?!?/p>
“清廉?哼,裝得比誰都像!走路帶風,說話滴水不漏,連點像樣的煙酒都不沾邊……”
他頓了頓,目光終于從酒杯上抬起,緩緩掃過王振邦和李茂林那張因期待和焦慮而扭曲的臉。
他最后聲音輕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卻帶著千鈞的重量:“想抓他點實實在在的辮子……難如登天?!?/p>
“干凈得……讓人無處下嘴?!?/p>
“干凈?”王振邦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聲音嘶啞,帶著一種被徹底點燃的、近乎瘋狂的偏執,“我就不信!是人就有縫!”
“當年馬前進……”
他再次提起這個名字,聲音卻壓得極低,帶著一種鬼祟的狠勁。
“王主任!”李國棟猛地出聲打斷,聲音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惶。
他再次緊張地瞥了一眼房門,額角的汗珠終于滾落下來,“慎言!慎言??!”
“此一時,彼一時!江書記他……他不一樣!”
李茂林沒說話,只是重重地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胸膛劇烈起伏著,枯瘦的手指神經質地敲打著扶手,發出“篤、篤、篤”單調而壓抑的聲響,像在敲打一口無形的棺材。
包廂內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茅臺酒的醇香依舊霸道地彌漫著,此刻卻像一層粘稠而冰冷的油,緊緊包裹住每一個人,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
窗外,縣城的霓虹燈無聲地閃爍,將“金鼎”巨大的影子投射在冰冷的地面上。
那光芒穿透厚重的天鵝絨窗簾縫隙,在包廂內投下幾道狹長而慘淡的光帶,像幾把懸而未落的鍘刀,冷冷地切割著這片被權欲和怨恨浸透的方寸之地。
水晶吊燈的光芒依舊璀璨,卻再也照不進每個人眼底那深不見底的幽暗漩渦。
茅臺酒液在杯壁上掛出粘稠的淚痕,包廂里的空氣凝滯如鉛。
李國棟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仿佛要吞咽下某種滾燙而堅硬的抉擇。
死寂被一聲突兀的嘆息打破,他猛地抬起頭,那雙原本帶著幾分畏縮和猶疑的眼睛里,此刻竟燃起一種近乎孤注一擲的狠戾光芒。
他雙手緊緊攥著桌布邊緣,指節因用力而泛白,聲音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沙啞和顫抖,一字一頓,清晰地砸在桌面上。
“兩位老領導,”他目光灼灼地掃過王振邦和李茂林那張因期待而繃緊的臉,“多謝你們……今晚的教誨。推心置腹,字字珠璣!”
他深吸一口氣,仿佛要將包廂里那混雜著酒氣、煙味和權力**的空氣全部吸入肺腑,化為孤勇?!澳銈兊脑挘依顕鴹潱淘谛睦锪耍∫粋€字都忘不了!”
他停頓片刻,目光轉向主位上神色莫測的劉世廷,又迅速回到兩位老領導臉上,那眼神里混合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懇求與**裸的交易意味,“如果我……我是說如果,真的按兩位老領導點撥的方向,揪住了江昭寧那根要命的尾巴……”
他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卻更顯用力,每一個字都像從胸腔里硬擠出來:“還請兩位老領導,看在過往的情分上,日后,在道義上,務必多給我一點支撐!在關鍵時期……”
他咬重了“關鍵時期”四個字,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兇光,“務必仗義執言!拉兄弟一把!”
“我李國棟,把這條命……把后半輩子的前程,就押在兩位老領導身上了!”
這番話,無異于一道投名狀。
包廂里的空氣驟然繃緊,連背景音樂輕柔的旋律都似乎被這肅殺之氣凍結。
王振邦那因酒精和憤怒而堆積的陰霾瞬間被一種近乎獰厲的笑意沖開。
他松弛的眼皮抬起,渾濁的眼底射出兩道銳利如鷹隼、又帶著毒汁般快意的光芒。
“呵呵呵……”低沉而瘆人的笑聲從他喉嚨里滾出來,帶著一種掌控他人生死的得意。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沒有喝,只是用手指緩緩摩挲著冰涼的杯壁,目光緩緩掃過李國棟那張因緊張和激動而漲紅的臉,最后落在劉世廷沉靜如水的面容上。
“國棟啊,”王振邦的聲音陡然拔高,“你的頂頭上司——劉縣長,在這兒坐著!”
“我王振邦,李茂林主席,也在這兒坐著!”他用手指重重地點了點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像在敲打戰鼓,“我們,就是你的后盾!”
“天塌下來,有我們幾個老家伙給你頂著!”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陰鷙狠毒,轉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那厚重的天鵝絨窗簾,刺向縣委大院的方向:“他江昭寧?一個乳臭未干的外來戶!”
“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水深水淺!”
“仗著頂烏紗帽,就想在咱們東山的地界上抖威風?”
“就想跟我們這些土生土長、幾十年摸爬滾打過來的老家伙較量?”
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碟亂跳,聲音如同淬了火的鐵塊砸在冰面上,尖利而刺骨:“他做夢!東山的這片天,從來就不姓江!”
“以前不是,現在不是,以后也絕不會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