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動作干脆地關上身后的門,反鎖發出輕微卻清晰的“咔噠”聲。
這聲音在偌大的辦公室里聽來格外響亮,無形中劃出了一方屬于密謀的小天地。
沒有寒暄,沒有鋪墊。
吳天放坐下后,徑直從西裝內袋里取出一個扁平的深灰色絨布盒,并不打開,只是將其平穩地推到江昭寧面前的文件上。
盒面啞光,透著一股內斂的昂貴質感。
“江書記,”吳天放的身體微微前傾,聲音低沉而充滿誘惑力,嘴角的笑意如同鋒利的鉤子,“龍灣佳苑那邊,新一期剛交付。”
“臨湖第一排,頂樓復式……位置絕佳,朝向也好,推開窗就見整個明鏡湖。”
他眼神穩穩落在書記臉上,像是要穿透什么,“環境安靜,非常適合書記這樣為全縣鞠躬盡瘁的人,工作之余休養身心。”
“鑰匙就在盒子里,所有資料……干干凈凈。”
他刻意在“干干凈凈”四字上加重了語氣,眼角的笑容深了幾分。
辦公室的空氣似乎凝結了一瞬。
吳天放看著江昭寧平靜無波的臉,以為那不動聲色之下,是某種無聲的默許,懸著的心慢慢放下。
他習慣性地又從兜里摸出一個小巧的銀色U盤,隨意擱在房產盒旁邊,像談論天氣一樣自然地說:“江書記昨天您要的住建局的匯報材料,剛趕出來……底稿和備用數據都在盤里了。”
“方便您隨時審閱,這比送打印稿穩妥多了。”
他把“穩妥”二字說得意味深長。
江昭寧的目光緩慢掃過桌上的三件物品:那沉甸甸的絨布盒承載著一整座房產的重量,小小的U盤隱藏著無數機密的數字塵埃。
他的視線終于對上吳天放精明算計的眼。
他沒有動那些東西,甚至指尖都沒去觸碰盒蓋。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難以名狀的神色,沒有慣常那種微妙的笑容,也談不上嚴厲,更像是一種…洞悉之后的淡漠。
他的聲音不高,卻異常平穩,像一塊無風的水面,每個字都清晰地落進凝固的空氣里:“東西,我收下。”
話音落下的瞬間,吳天放緊繃的肩膀不易察覺地松弛了一分。
嘴角的笑意立刻要蕩漾開去。
然而,江昭寧緩緩抬起右手,指節筆直,沒有半分猶豫地指向自己座椅后方,指向那高懸的牌匾頂端被陰影覆蓋的角落深處。
那個幽暗的角落里,一點細如針尖、卻殷紅似血的指示燈,正持續地、穩定地閃爍著。
紅光微弱而執著,如同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在寂靜中注視著桌前的每一絲動靜。
“但吳天放,你,我,”江昭寧的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平直得如同標尺拉出的直線,卻精準地刺穿了對方嘴角那絲殘存的笑意,“現在……此刻,”他刻意停頓,讓每一個字都浸透重量,“我們的整個談話,包括這盒子,這U盤。”
他的指尖又穩穩地敲了敲桌面,“已經從這間辦公室里……同步播放出去了。”
“音頻同步,有幾道防火墻保護的。”
說完,他竟微微后靠,靠進了寬大的椅背深處。
臺燈的光束恰好被他頭頸遮擋,只有桌面的一半被照亮,他那半張臉沉入陰影里,輪廓模糊不清,只留下被光線切割出的下半邊臉和緊抿的嘴角——那嘴角的線條冷硬得如同刻在磐石上的紋路。
吳天放的笑容徹底死在臉上。
他順著那根手指的指引猛地抬起頭,目光直直撞向那一點不斷閃動的、妖異如血滴的紅光!
他的視線瞬間變得呆滯,茫然在那暗處聚焦,仿佛被某種無形力量攫住了靈魂。
他下意識張開了嘴,肌肉僵硬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里像是被冰棱堵住,只留下嗬嗬的、瀕死般的輕微氣流刮擦聲。
那雙原本精光四射、善于揣摩人心的眼睛,此刻瞳孔擴散,在幽暗光線下呈現一片空洞的、無神的灰,如同驟然熄滅的燈芯,只剩一片茫然又混沌的灰燼。
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桌面上那串嶄新的、帶著鋒銳邊緣的金屬鑰匙在燈下反射著冰冷的光,與角落里持續閃爍的紅芒遙相呼應,仿佛構成某種冰冷的儀式。
它們之間流淌的,是凍結的時間,與被驟然揭開的、毫無遮掩的深淵。
空氣卻像是灌滿了冰冷的鉛水,沉滯得令人窒息。
江昭寧打開了電腦,突然,一個窗口的畫面靜止聚焦放大——顯示的正是這間辦公室的俯瞰全景:江昭寧半身深陷在椅背的陰影之中,對面吳天放凝固成一個被抽掉骨頭、表情扭曲、雙目圓睜的塑像,嘴巴滑稽地維持著驚愕僵硬的造型,喉嚨里仿佛塞著巨大的冰石。
屏幕幽光映在江昭寧臉上,表情無法解讀。
“我這電腦看得到,信息中心看得到,如有必要紀委也看得到!”
吳天放拿起盒子及U盤落荒而逃。
清晨的露水還凝在縣委大院低矮的冬青葉子上,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冷冽的、屬于權力場所特有的干凈氣息。
劉世廷推門進入辦公室,腳步沉穩,帶著一種多年浸潤于此的熟稔和掌控感。
紅木辦公桌寬大氣派,皮質轉椅柔軟舒適,窗外是修剪整齊的花圃和遠處縣城略顯雜亂的輪廓。
他剛在椅子上坐定,端起秘書一早泡好的、溫度正好的濃茶,氤氳的熱氣還沒散開,門就被急促地敲響了。
“進來。”
吳天放閃身擠了進來,反手帶上門。
他額頭和鼻尖上密密地沁著一層油汗,在透過百葉窗縫隙射進來的晨光下亮晶晶的。
他平日里梳理得一絲不茍的頭發此刻幾綹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鬢角,胸口劇烈起伏,仿佛一路狂奔而來,又像剛從水里撈出來。
“劉…劉縣長…昨晚上,昨晚……”他結結巴巴、語無倫次。
那張平日里慣會逢迎的臉此刻全然失了血色。
兩頰的肌肉止不住地小幅度抖動,嘴唇哆嗦著,如同初冬寒風中蜷縮的枯葉。
“慌什么!”劉世廷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冰碴子般的冷硬,將那慌亂的氣息憑空切斷,“沒辦好?”
他沒有說“事”字,隱晦又尖銳,每個字都像是在冰水里淬過。
“是…是!”吳天放被那眼神釘在原地,喉結艱難地上下滾動,“江書記…不,江昭寧…這小子…他,他不上道!”
“完全…完全不上當啊!”
“嗯?”劉世廷擱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相觸,發出“嗒”的一記輕響,在這死寂的空氣里卻如同敲了一記驚堂木,“貓不吃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