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船緩緩靠港。
碇手落錨,繚手拋繩。
碼頭上幾個小工接過纜繩,將之緊緊系在岸樁上。
船工們在船舷和棧道間鋪設木板。
棧道上,早有一個西班牙人等在那里,身后還有三四個躬著身子的漢人。
引航員當先下船后,彎下腰桿,沖著那西班牙人諂媚的笑笑,站到他身后去。
林淺、白浪仔、雷三響等人魚貫下船。
那西班牙人一臉不耐,用西語說:“給我船只的證件。”
負責翻譯的漢人直起身子,喊道:“愣著干嘛,把船引給大人呈上來。”
林淺從懷中拿出船引,通譯一把搶過,遞給西班牙人。
西班牙人接過,掃了一眼,皺起眉頭,指著目的港小聲嘀咕了一句,他雖然看不懂漢語,但是漢字中的“呂宋”二字還是認得的,和“澳門”長的可不像。
通譯小心的湊過去一看,變了臉色,指著林淺怒道:“你們這船明明該去澳門的,怎么來了呂宋,真是好大的膽子!”
聽了這話,各兄弟都覺心虛,將目光移向別處。
“你跟他說上面寫的‘馬尼拉’就是。”林淺語氣輕松。
通譯氣的嘴唇顫抖,不遵船引行船的不是沒有,像林淺這般不懂規矩的,還是頭一次見。
通譯決定給林淺一個教訓,朝西班牙人用磕磕巴巴的西語說道:“皮拉特!他們是皮拉特!”
西班牙人頓時變了臉色,朝著四周大聲呼喊。
這下眾兄弟都緊張起來,雷三響急道:“怎么回事,那直娘賊剛剛說的什么?”
“好像說我們是海盜。”林淺面色平靜。
“什么!”眾人大驚。
雷三響朝林淺嚷道:“林老弟,怎么辦現在?”
“依我看,現在只能效孟嘗君夜奔之故了!”說話的是老二周秀才。
“說人話!”雷三響怒斥。
周秀才:“趁著官兵沒來,咱們趕緊跑吧!”。
“怎么跑?哪還來得及起錨!”老五陳宏道,這么一會功夫,他已滿頭大汗,“人是林淺殺的,船是他劫的,要我說不如……”
“什么意思?”雷三響怒道,“直娘賊!咱們兄弟一起在關二爺面前發過誓,你發的是屁嗎?”
西班牙人還在大聲呼喊,周圍人員受驚四散,遠處已有衛兵跑來。
老五陳宏發了狠,死盯著林淺道:“要么死他一個,要么一起死,到底怎么辦,眾兄弟撂個話吧!”
一直悶不做聲的老四道:“林淺,禍是你惹下的,自該你收拾!”說完站在陳宏身邊。
雷三響罵道:“直娘賊!”
“周秀才,你怎么說?”陳宏咬著牙道。
“哎……這……你們……怎么……哎呀,這……兄弟鬩于墻,要外御其侮啊!哎……”周秀才臉色發白,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一句整話來。
陳宏啐他一口,又問雷三響:“老三,你怎么說,鐵了心要和林淺送死?”
雷三響對林淺喊道:“林老弟,現在怎么辦,說句話啊你。”
林淺背對眾人,不發一言,甚至沒轉頭看他們。
“哎!”雷三響長嘆一口氣,站在林淺身后道:“算老子倒霉,沒死在薩爾滸,卻栽在你這么個娃娃手上!”
陳宏冷笑:“很好,大哥你說句話吧。”
眾人的大哥名叫陳蛟,四十余歲,面容滄桑,聞言只是平靜的道:“現在就是把林淺交出去,弗郎機人也不會善罷甘休……”
兩百步外,十余名拿著火繩槍的西班牙衛兵已踏上碼頭,正往棧道來。
眼看情形已萬分危急,陳宏忌憚雷三響不敢貿然下手,對白浪仔喊道:“老七,你還小,別枉送了性命!”
白浪仔不答,只是右手搭在刀柄上,冷冷看著陳宏。
“你不要命了?”陳宏大急,眼下周秀才指望不上,大哥中立,雷三響支持林淺,僅老四支持他。
兩邊勢均力敵,必須要去爭取白浪仔。
陳宏強耐著性子道:“我知道,你是珠江口的疍民,你想賺銀子給你姐姐對不對?”
白浪仔眼中已有明顯的怒氣。
陳宏看著不斷靠近的西班牙衛兵,腦門上已掛上了汗,繼續道:“林淺幫不了你,你信我,我們去澳門把這船貨賣了,到時候要多少銀子就有多少。”
“呵。”白浪仔輕笑。
陳宏見拉攏無效,變了臉色,罵道:“曲蹄子!”
“動手吧!”陳宏對老四喊道,二人抽出刀來。
雷三響和白浪仔見狀同時拔刀。
“把刀收起來。”林淺聲音平靜。
“什么?”雷三響皺眉道,“這兩個直娘賊可要你的命。”
“要活命的,就把刀收起來。”林淺語氣依舊平淡。
西班牙人拿著火槍,眾人都知道硬拼占不到便宜,無奈之下只能心一橫,聽林淺的話。
雷三響和白浪仔收刀,陳宏二人將信將疑,也把刀插回腰間,只是手還搭在刀柄上。
西班牙衛兵跑到眾人二十步前站定,端槍排成一排,大聲喊叫。
“他們說什么?”雷三響問道。
林淺道:“把刀都放在地上,不然他們就開槍了。”
眾兄弟無奈,只能照做。
棧道上氣氛稍緩。
這時,林淺深吸一口氣,大聲道:“Estimado se?ores, creo que tenemos algunos malentendidos.”
這話一出,對面的西班牙人和身后的眾兄弟都蒙了。
“林老弟,你會說他們的鳥語?”雷三響瞪大眼睛,“你說的這啥意思?”
“我說,這里有些誤會。”
很快,對面的西班牙人喊道:“你一個人,不帶武器走過來。”
林淺攤開雙手,緩步過去,一番搜身之后,一個衛兵隊長模樣的人過來道:“你會說我們的語言?這太好了,對于你們是海盜的指控,有什么要辯解的嗎?”
“尊敬的先生,我們是福建月港的合法商人,此行經大明官府批準,載運絲綢瓷器去澳門與葡萄牙商人經商,我本人就是船長,我可以保證,我們不是海盜。”
衛兵隊長叫來漢人通譯,弄清了船引上確實寫的是澳門后,露出厭惡的表情說道:“哦,該死的葡萄牙人……那你們怎么到了馬尼拉港?”
“尊敬的先生,我們遇上風暴,偏離航向,到了馬尼拉附近海域。我的船員想重新駛回澳門,但我向他們保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一樣,是有著良好信譽的商人,所以……”
“更好的!我們是比葡萄牙人更有信譽的商人!”衛兵隊長驕傲的打斷道,說著將船引遞還林淺,“歡迎來到馬尼拉,你們接下來的旅程將印證我的話,先生。”
如果用公元歷法,現在是1620年。
西班牙雖與葡萄牙同在哈布斯堡王朝控制下,但關系極其微妙。
就如同二戰后加入歐盟的英國和法國一樣,眼下雖是盟友,可往前數百年都是敵人。
對西班牙人來說,絲綢、瓷器、生絲就是豐厚的利潤,沒人會和送上門的錢過不去,尤其這錢是從老對頭的手里摳出來的,賺起來就更開心了。
林淺前世曾和西班牙企業做過生意,對他們的文化和歷史有所了解,早在決定來馬尼拉前,就想好怎么利用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的矛盾來解釋船引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