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帆的手指還停在鍵盤上,屏幕里的爬蟲日志剛歸檔完畢,測試環境的數據庫連接狀態顯示為“空閑”。他正準備重啟本地服務,手機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市科委項目辦。
“陳帆,驗收會提前了。”對方語氣急促,“專家組明天上午九點到,材料必須今晚提交。”
他沒問原因。這類臨時變動在政府項目里并不罕見,但來得這么緊,顯然是沖著施壓來的。他看了眼時間,晚上七點四十二分。距離截止不到三個小時。
他迅速打包最新版系統演示包,將核心模塊壓縮加密,拷入U盤。服務器還在運行日常任務,他順手點了關機序列,等風扇徹底停轉,拔下電源線,把筆記本夾在腋下出了門。設備外殼還帶著余溫,貼著手臂微微發燙。
會議室已經坐了人。
長桌一側坐著三位專家,對面是項目組預留的兩個座位。林悅已經在場,見他進來,輕輕點頭。她面前攤開的是數據采集流程圖,筆尖停在某個節點上,像是剛寫完備注。
會議準時開始。
專家組組長翻開文件:“我們今天主要看風險評估模塊的實際表現。你這個系統號稱能預測市場波動,那就要經得起推敲。”
陳帆打開筆記本,接入投影。界面加載出風險模型的主控面板,曲線圖實時跳動。
“目前模型基于1995到1997年的歷史數據訓練,”他簡明陳述,“采用移動平均和波動率加權算法,對政策滯后效應做了平滑處理。”
專家A翻了兩頁報告,抬頭:“1998年一季度央行降準一個百分點,財政部增發特別國債三千億。你的模型有沒有把這些納入?”
陳帆頓了一下:“當前版本尚未動態接入政策變量。”
“那就是沒納進去。”專家A合上文件,“用三年前的數據預測現在的市場,等于拿舊地圖走新路。這不叫預測,叫推測。”
會議室安靜了一瞬。
專家B接過話:“更嚴重的是杠桿問題。”他指著屏幕上的一段回測結果,“你計算個股風險敞口時,只用了價格標準差。可現在券商已經開始試點融資業務,資金放大效應明顯。忽略杠桿,相當于低估實際波動至少三成。”
“比如這只股票。”專家B點出案例,“你在三月十八號判定其風險等級為中等,但實際上當天融資買入占比已達百分之二十二。真實波動比你算的高出四十七個百分點。這種偏差,一旦用于實盤決策,后果是什么?”
沒人回答。
陳帆盯著那條被標紅的曲線,手指無意識地在觸控板邊緣劃動。他知道問題在哪——模型太依賴靜態統計,而現實正在加速變化。政策頻出,工具創新,市場結構已經不同。
林悅忽然動了。
她沒說話,只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快速寫下四個字:加入政策變量。然后輕輕舉起,朝他方向遞過去。
紙頁不大,字跡清晰。
陳帆眼神一凝。
他當即切換窗口,打開代碼編輯器。光標在“RiskFactorPool.cs”文件中定位到權重數組。新建兩個浮點型參數:
`fiscal_stimulus_index`
`monetary_looseness_index`
下面一行行敲入初始化邏輯。財政刺激強度以國債發行量、基建投資增速為基礎打分;貨幣寬松程度則參考準備金率調整幅度、公開市場操作頻率,做歸一化處理。
“你現在做什么?”專家A皺眉。
“重構模型因子。”陳帆頭也沒抬,“從現在開始計入政策影響。”
“現場改代碼?你知道這有多不專業嗎?”
“我知道。”陳帆敲下回車,“但我更知道,一個不能進化的模型,根本不配叫系統。”
他調出央行和財政部近三個月的公開數據,手動錄入初始值。然后修改回測引擎,讓新參數參與風險評分計算。編譯通過后,重新加載四月份全部樣本數據。
進度條緩緩推進。
所有人盯著屏幕。
二十秒后,結果刷新。
原模型對四月市場異常波動的捕捉率為78%。新版上升至85.3%,尤其在政策發布后的三個交易日內,預警準確率提升明顯。
專家B湊近了些:“你這個指數……是怎么賦權的?”
“按政策落地節奏分階段加權。”陳帆調出計算過程,“比如降準,不是一次性計入,而是模擬資金逐步釋放的過程,影響周期設為六周。”
專家A沉默片刻:“那你之前為什么不這么做?”
“因為數據源沒打通。”陳帆如實答,“我們剛完成多源采集系統的部署,政策文本的結構化提取模塊還在開發。目前靠人工錄入,更新頻率有限。”
“但這說明系統有擴展能力。”林悅第一次開口,“它不是死的模型,而是可以隨著環境變化不斷加載新規則。”
專家組交換了一個眼神。
組長低頭看了看表:“還有十分鐘。我問最后一個問題——你說能提升到85%,那最終目標是多少?”
“90%以上。”陳帆合上代碼窗口,調出系統架構圖,“下一步我會把政策文本解析自動化,加入語義識別,讓系統自己判斷調控力度。同時補全杠桿監測模塊,接入融資融券試點數據。”
“也就是說,現在還不完整?”
“所有系統都有起點。”他說,“但它已經在進化。”
會議室再次安靜。
良久,組長合上記錄本:“今天的評審結論——中期驗收,有條件通過。最終驗收時,風險模塊準確率必須達到90%,并且實現全流程自動更新。做不到,項目終止。”
“明白。”陳帆點頭。
散會后,其他人陸續離開。陳帆沒動。他把修改后的參數導出備份,保存到U盤。桌面便簽上多了條待辦事項:“政策變量需每日更新”。
林悅走過來,遞給他一杯水。杯壁溫熱,應該是剛泡好不久。
“他們差點就斃了項目。”她說。
“差一點。”他接過杯子,指尖碰到杯沿,“但也只是差一點。”
窗外天色已暗,樓下的路燈一盞盞亮起。實驗室所在的教學樓還亮著幾扇窗,其中一間屬于他們的機房。
他站起身,收拾電腦。走廊傳來腳步聲,是清潔工在拖地。水痕在瓷磚上反著光,一直延伸到電梯口。
林悅跟著走出來,兩人并肩下了樓。夜風吹散白天的悶熱,街上車流如常。
走到校門口,陳帆停下,回頭望了一眼。
那棟樓靜靜立著,燈光稀疏,卻有一扇窗始終亮著——那是服務器機柜的應急照明,二十四小時不斷電。
他知道,只要電沒斷,系統就在運轉。
就在他轉身的瞬間,筆記本突然震動了一下。
是后臺報警。
他打開一看,是剛上線的政策數據監聽模塊報錯:無法連接市政府信息公開接口。
提示信息只有一行字:“訪問頻率超限,請降低請求間隔。”陳帆盯著屏幕右下角的時間,二十三點四十七分。最后一次爬蟲請求失敗后,系統已停止響應三分鐘。他沒有重啟服務,而是將日志文件另存為副本,拖進加密文件夾。鍵盤敲擊聲停了下來,房間里只剩下服務器風扇低沉的嗡鳴。
手機震動起來,來電顯示是市科委辦公室。他接起電話,那邊只說了一句話:“明天上午九點,中期驗收,地點不變。”
他放下手機,手指在桌沿劃過,觸到還溫熱的筆記本電源線。沒時間了。他拔下硬盤備份口的數據線,合上電腦,直接塞進背包。窗外夜色濃重,樓道燈閃了一下,像是感應到了他的動作,亮了起來。
第二天八點五十分,陳帆推開會議室門。冷氣撲面而來,長桌兩側已坐滿評審專家。林悅坐在后排靠窗的位置,面前攤開一本記事本,筆尖懸在紙上。他朝她點了點頭,把筆記本放在投影接口旁,插上電源。機器啟動時發出輕微的提示音,屏幕亮起藍色登錄界面。
專家組組長翻了翻材料,抬頭說道:“開始吧。”
陳帆打開演示文稿,調出風險評估模塊的核心架構圖。剛講到第三頁,專家A抬起手打斷:“你這個模型用的是哪一年的數據?”
“主要基于一九九七年的市場波動率和企業財務指標。”
“那你知道今年一季度央行降準了多少次嗎?”
陳帆頓了一下,“兩次。”
“國債發行規模同比增加了百分之三十六,外匯儲備結構調整已經開始,這些政策信號有沒有體現在你的參數里?”
會議室安靜下來。陳帆感覺到后背滲出一層薄汗。
專家B接過話頭,語氣更直接:“還有一個問題——杠桿。你現在計算個股風險敞口時,有沒有考慮融資行為帶來的放大效應?如果沒有,那你測算出來的最大回撤值就是虛的。”
陳帆的手指微微收緊。他知道對方說的是對的。當前版本確實沒納入杠桿因子,因為本地券商尚未開放融資融券試點,相關數據也未公開披露。但模型不能永遠停留在假設中。
“目前缺乏實時杠桿數據支持。”他回答,“但我們設計了擴展接口,一旦有新變量接入,可以動態調整權重。”
“這不是借口。”專家B搖頭,“一個風險模型如果連基礎結構都靜態化,談什么智能輔助?它只是個統計工具。”
專家A補充:“****環境的預測,等于空中樓閣。我不反對技術探索,但我必須提醒你,這個項目如果拿不到最終驗收通過,后續資金不會追加。”
陳帆喉結動了動。投影畫面停在一張回測曲線圖上,理論值與實際走勢之間的偏差肉眼可見。他正準備解釋,余光瞥見林悅在筆記本上迅速寫下幾個字,然后舉起紙頁。
四個工整的字:加入政策。
他心頭一震。
幾乎同時,他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根本性錯誤——過去幾個月都在優化數據采集效率,卻忽略了最核心的問題:金融市場從來不只是數字游戲,它是政策驅動下的動態博弈。
他深吸一口氣,當著所有人的面關閉演示模式,直接打開了開發環境。
“我現場修改模型。”他說。
鼠標點擊進入風險因子配置文件。原有的七個變量中,波動率、市盈率、換手率等依舊存在。他在末尾新增兩行代碼:
`policy_index_fiscal = 0.68`
`policy_index_monetary = 0.74`
下面附上注釋:根據一九九八年前三個月公開政策文本量化得出,包含降準幅度、財政撥款方向、國債發行節奏三項加權。
接著,在風險計算公式中引入聯動系數:
`risk_score = base_risk * (1 0.3 * policy_index_fiscal 0.25 * policy_index_monetary)`
這只是一個初步框架,無法做到完全自動化更新,但足以體現政策影響的傳導路徑。
他重新加載測試數據集,運行最新一輪回測。
進度條緩慢推進。會議室里沒人說話。空調出風口發出細微的氣流聲。
結果彈出時,擬合度從原來的百分之七十八跳升至百分之八十五。
專家們低頭查看打印出來的對比圖表。原模型誤差集中在二月中旬以后,正是政策密集出臺階段;而新版本明顯貼合了市場真實波動軌跡。
專家B皺眉看了許久,終于開口:“財政指數是怎么量化的?”
“我們人工整理了發改委、央行、財政部在一月到三月發布的二十一條政策文件,按刺激強度分級打分,再結合資金落地周期賦予權重。”
“那杠桿呢?”
“目前無法獲取個體賬戶融資數據,但我們可以通過交易所公布的保證金總額變化趨勢,構建代理變量。我已經在計劃下一步接入路徑。”
專家B沒再追問。他轉頭看向組長。
組長沉默幾秒,點頭:“條件通過。但最終驗收前,準確率必須達到百分之九十,而且要證明系統能持續更新外部變量。”
散會鈴聲響起。人們陸續起身離開。陳帆沒有動,他還在操作界面中導出修改后的參數表,保存到本地加密分區。屏幕上跳出完成提示,他順手在待辦清單里添了一條:“政策變量每日人工校準。”
林悅走過來,把一杯熱水放在他手邊。“你剛才……改得很準。”
“差一點就扛不住了。”
“現在呢?”
“還得再壓一遍代碼,把這次新加的模塊獨立出來,方便后期替換數據源。”
她點點頭,沒再多問。兩人一起走出辦公樓。天色已經暗下來,路燈逐一亮起,照在教學樓外墻的瓷磚上,反射出淡淡的黃光。
陳帆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實驗室所在的樓層。窗簾拉著,但某個窗口透出微弱的藍光——那是服務器指示燈的顏色。他知道設備還在運轉,等待下一次任務。
“系統不能只快。”他低聲說,“還得懂這個世界的規則。”
林悅看了他一眼,忽然問:“你還記得最早做數據庫的時候,是怎么處理ST股票的嗎?”
“先分類,再單獨建模。”
“現在的政策,其實也是一類特殊股票。”
陳帆怔了一下,隨即明白她的意思。政策不是噪音,而是結構性變量,必須被當作獨立資產類別來對待。
他打開手機備忘錄,新建一條記錄:“建立政策資產庫,按發布機構、執行周期、影響行業三級標簽歸檔。”
輸入完畢,他抬頭望向遠處的城市燈火。車流在主干道上拉出長長的光帶,像一條流動的數據總線。
回到實驗室已是晚上七點。他重新連接筆記本,加載最新的系統鏡像。主控臺左側是爬蟲管理器,右側是風險模型調試面板。他點開后者,找到剛剛添加的兩個政策指數輸入框。
手動填入今日更新值:財政指數上調至0.71,因下午傳來基建項目加速批復的消息;貨幣指數維持不變。
按下回車,系統開始重新計算全市場風險評級。
進度條走到一半時,警報突然響起。
他瞇起眼,盯著彈出的異常報告。不是數據超限,也不是連接中斷,而是某只藍籌股的風險評分驟降,降幅超過百分之四十。按常理,這只股票近期并無重大利好,也不在政策扶持名單內。
他調出計算明細,逐層展開公式鏈條。
最終發現問題出在一個隱藏關聯項上:該股所屬行業的“政策受益概率”被自動調高,原因是今天某份會議紀要中提到了“產業升級支持”,盡管未點名具體企業。
模型在自我推理。
陳帆靠在椅背上,盯著屏幕不動。這個功能他從未寫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