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皮阿四的盤口魚龍混雜,什么人都有。不像別的主家,招人用人總有些獨特的條件。
他這人招攬伙計,只要技術好敢拼命的。有這兩項特征的土夫子,要么脾氣古怪,要么身上背著大案。
說白了就是亡命之徒。
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都是奔著一朝暴富去的。
至于黑瞎子,盤口上的人說不清楚他屬于哪種。這個人看著玩世不恭,好像非常好脾氣。整個人站在那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并不鋒利,卻不會讓人忽視。
你說他是亡命之徒,貪圖錢財。這人并不輕易取人性命,更像是游戲人間。他像一只捕食者,玩弄自己手里的獵物。
好像從不與人爭強斗狠,若有沖突,必然先插科打諢兩句。存著各放一馬、相安無事的心思。
可你執意惹他,那必然刀劍相向。留不留活口,看黑爺的心情。
至于錢財,他身價巨高。按理說不是缺錢的主兒,但總是沒有錢。估計是個大手大腳的。
若是真問他有多少錢,會發現他身無分文,沒錢沒車。
但你要說他不是個亡命之徒,不貪圖錢財。黑瞎子又在陳皮阿四手底下做事。
傳聞這人是陳皮花了大價錢請來的“行家”。光是這一句,大家便都知道他是狠人。
光是一個“請”,而且請的人是陳皮阿四。就足以凸顯這人的狠辣。
見過黑瞎子冷臉不講情面的人很少,但估計也沒人想真的惹惱這樣的人。
越是玩世不恭的人,發起脾氣來越可怕。
黑瞎子這個人似乎是道上忽然冒出來的一個人,沒人知道他是什么來歷。除了知道一個諢名外號,以及他眼睛不好這事以外,似乎什么也沒有了。
……
一年到頭了,趁著小年,盤口要清賬分紅。到時候拿了錢,這些伙計和話事人也好拿著錢逍遙。
黑瞎子早早來這兒坐著,室內燃著炭盆,木炭紅彤彤的,像一顆顆紅寶石。
陳皮阿四盤口開在荒郊野嶺,基礎設施也只能將就著用了。
伙計給這些道上的爺們奉茶,又端了幾盤瓜子水果。
伙計看黑瞎子手伸到盤子里,立刻放了一把水果刀在旁邊。意思是他要吃瓜果,就用這個切。
黑瞎子笑著點點頭,算是謝過好意。伙計只能看見他露在墨鏡外勾起的唇角,于是他臉上也忍不住帶上點笑意。
按照黑瞎子的性格,他這會兒肯定滿屋子亂竄,邊嗑瓜子邊嘮嗑。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陳皮阿四是請他來壓場子的。這就像當管理,失了分寸壞了領導的規矩就不好了。
黑瞎子拿錢辦事,更不會違背契約精神。何況在場的人不會有人能比陳皮阿四出的錢更高。
他剛剝了幾顆瓜子,幾個盤口話事人走過來,想與他搭訕。
“黑爺,幾天不見,日子過的如何啊?今兒個小年,先祝您平安吉祥了?”
那人說話流里流氣,是陳皮阿四手底下一個管廣西小盤口的話事人。
廣西這地方雖然偏,但是肥啊。每年不知道多少東西從這里走貨出境,賺的盆滿缽滿。
“您也吉祥啊。”黑瞎子用北京話回了一句,遞過去一把瓜子。“來,您也磕。”
那人接過東西,想著坐下來撈點情報。然而這里除了黑瞎子屁股底下有張椅子,周圍光禿禿的。
那人尷尬的笑了笑,就這么聊了半天,黑瞎子就不接茬。雖然用語非常幽默,但這人可笑不出來。
聊了半天無疾而終。
……
黑瞎子給自己敲了顆核桃,剛把核桃仁從里面剝出來,房門忽然被打開。
陳皮阿四一身冷霜氣走進來,身后還跟著個同樣風塵仆仆的人。只是相比之下,后面的人雖然穿的沒多好,整個人卻很打眼。
起碼黑瞎子一眼就看見他了。
別人目光都落在陳皮阿四身上,他卻第一眼就看這個青年。
他長得未免不太符合這一行。要是不說,別人還以為他是什么純良無辜大學生被拐賣到這里的。
哪像自己,穿的就不像個好人。
屋子里的人都站起來了,黑瞎子也不例外。他站到一邊,陳皮阿四一雙陰鷙犀利的老眼看過去,黑瞎子就點點頭。
這意思是沒問題,可以開始了。
但陳皮卻沒有立刻開始正題,而是帶著青年進到屋里,坐在正位上。
青年穿衛衣,戴著兜帽,劉海有點長,以至于只能看見清秀的下頜。
所有人都看過去,卻聽陳皮說:“介紹一下,新伙計,姓張。”
青年緩緩抬頭,露出一張毫無威脅的臉。黑瞎子卻心神一震,抱在一起的雙臂驟然松開,身子都站直了。
是張起靈。
陳皮阿四看他,不陰不陽的問:“怎么,你認識?”
黑瞎子立刻笑開了,說:“哪能,只是覺得人臉嫩,不清楚火候。”
陳皮阿四哼笑一聲,沒發話。
接下來就是點賬查賬,氛圍十分壓抑。錢是這一行的命根子,因此不論誰家盤口清賬,都是大日子。
這次清賬黑瞎子全程沒動。陳皮阿四為數不多的發威,都是手底下的人去料理。他和張起靈仿佛左右護法,一般不動。
黑瞎子只是有些詫異。他萬沒想到張起靈耍狠也很有一套,仿佛天生就會。距離他們在德國相見的日子,已經過去了幾十年。陳皮都七老八十了,再相見他們依然年輕。
算同類。
一切結束,盤口剁了兩根手指,殺了一個話事人。陳皮是覺得沒什么人不可替代,如果有,那就許出籌碼競爭上崗。沒人不想往上走。
事情辦完,天已經黑了。陳皮不欲多留,這一趟至少他在外奔走許久,早就累了,看樣子估計是去附近的房子睡覺。
黑瞎子還坐在屋子里,里面的人稀稀拉拉,大多不愿意再留在這里尋晦氣。
地上還淌著血,黑瞎子就坐在這亂七八糟中間剝瓜子。終于湊夠一個掌心。
他看著張起靈走過來,居高臨下看著自己。
黑瞎子笑著抬頭,把瓜子仁遞給他。“吃點?”
張起靈搖搖頭,緊接著問:“你認識我?”
黑瞎子收回手,示意他坐。
炭盆里的火炭燒出一層淺淺的灰。
黑瞎子還是把那把瓜子仁塞進張起靈手里,說:“認識。”
“我們算,故交。”
張起靈看著手里的瓜子仁,不知道是無措還是別的什么。他說:“我不記得了。”
黑瞎子依舊笑著。
“看來你記性不好。不過沒事,我還記得。可以慢慢說。”
“啞巴。”
依舊是這個稱呼,只是中間,已經隔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