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叔,我們去哪里?”
張海樓抓著韁繩,讓馬的速度慢下來。他們徹底離開了六大寨的范圍,群山之外,風霜依舊。馬背上的風更冷些,人說站得高看得遠,然而坐的高也冷。
張起靈走在最前面,他的馬好像也是隊伍里最安靜的一匹,聽話又沉默。張海桐停下來,勒馬向后看。張海樓的頭發被吹的凌亂,原本裹著頭的圍巾也掉了下去。
冷天不適合戴眼鏡,一點熱氣就會糊住鏡片。所以他提前摘下來,用鏡布包著揣在懷里。
兩人之間還有一段距離。張千軍在更后面——他不會騎馬,這項技術是現學的。張海桐教了他幾天,后面都是張海樓盯著道士跑馬。
所以整個隊伍里他倆速度最慢。
如果小哥需要趕路,張海桐會直接賣掉張千軍的馬,然后帶著他跑。
張海樓意識到張海桐是在等自己,于是讓馬走快些。等張千軍追上來,張海桐才繼續走。他們仨回頭的時候,小哥已經等在不遠處,順便讓馬吃了兩口草。看他們繼續走,便提了提韁繩,繼續路程。
仿佛頭狼在等待他的部族,沉默又細致。
張千軍感到窘迫。默默祈禱自己的馬聽話一些,不要掉鏈子。
“我們回家。”張海桐說:“老家。”
“老家?東北?”張海樓腦子里劃過無數關于東北張家的傳聞,那都是小時候桐叔和干娘只言片語之中拼湊出來的印象。一個和桐叔一樣沉默寡言的家族,每每提起,都好像帶著陳舊的老照片一樣充滿故事。
那個時候的桐叔和干娘似乎很避諱在他們面前提起這個“老家”,每每說起,也只用“北方”和“家里”代替。
張海樓曾經和張海俠聊天,問他:“你說桐叔和干娘是不是被趕出來的?不然他們怎么跑出來這么遠?”
從東北到廈門,說遠也沒到天涯海角的地步。中間只隔著陸地,有陸地就總能走到目的地。好歹沒隔著海,如果是太平洋,誰也不清楚還能不能見到彼此。
僅僅只是馬六甲那一片海灣,他就差點和張海俠永別。
如上所說,很小的時候張海俠和張海樓就明白土地和海洋不一樣。
當時的張海俠很淡定的回答張海樓莫名其妙的腦洞。他說:“不是的。被趕出家的人,一輩子都不會提起家的。”
兩人就這么沉默了。后來年紀增長,他們早就將記憶里長輩們討論的老家拋諸腦后。大陸那么近,他們卻連廈門都回不去。馬來西亞比中國小那么多,他們卻差點死在那里再也見不到。
所以老家到底是什么呢?
那里的男人是不是都像族長和桐叔,女人們都像干娘。每個人都這樣的話,那張家得多牛逼?
比香港的家還牛逼?
張海桐只是點了點頭。“那是我長大的地方,也是族長長大的地方。你們的干娘也在那里長大,然后才來到廈門,收養你們。”
“我很好奇它的樣子。”張海樓說完,張千軍也點頭。作為一個從小就大概知道張家結構的守箭人,他對東北張家的了解遠大于張海樓。
說點無情又難聽的話,張海樓作為特務培養,這就代表他是隨時可以被舍棄的。很難形容當年張海琪懷著怎樣的心情一個一個送走那些孩子,又是怎樣的心情忽悠張海樓簽下契約去南洋。
正是因為了解,所以張千軍對東北張家的好奇和向往遠大于張海樓。
張海桐勾了勾唇角,沒繼續說。他拍了拍馬背,馬兒邁開蹄子走遠。
……
南疆附近的聯絡點設在一個偏僻的山村里。這個村子的族群混雜而居,又不斷同化,最后變成了一個習俗相對獨特的另類族群。
一行人進到村里,小哥對這里很熟悉,一進去便往聯絡人所在的房子走。
那個張家人已經很老了,他的血脈太過淡薄,無法支撐他長久的活著。除了壽命比同時期的普通人長點、身手更好點以外,就沒有任何特別之處了。
這個張家人摸了摸自己頭頂稀疏的白發,露出一個和藹的笑。隨后將小哥請到屋里,他從不遠處的小房間里招來個小孩。
小孩的頭發剃的很干凈,光溜溜的。他太安靜了,眼睛里透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成熟。
張家人拍了拍小孩瘦削稚嫩的肩背,說:“快拜見族長。”
他的聲音很輕。
如張海客所說,現在還留下來愿意聽張家差遣的張家人,除了為了錢的,就是單純擁護族長和家族的人。
這個張家人明顯屬于后者,他的一生都在為張家工作。臨了了,還找了一個孩子來接替他的工作。
不論這個孩子是否親生,在他跪下去的那一刻,他就會被打上張家人的烙印。
他們走了很久,天已經黑了。
有人舉著蠟燭從里屋走出來。那是一個女人,有一張很漂亮的臉。她穿著軍用沖鋒衣,非常干練。哪怕有一張如此好看的臉,別人也不會懷疑她軍人的身份。
張海樓站在她對面,中間隔著人。燭火陡然闖入,叫他一時晃了眼。
“娘?”
張海琪眼睛一彎,手指按在唇上,做出噤聲的手勢。
張千軍也望著張海琪,這張臉和張海樓易容出來的一模一樣。排除他知道張海樓是男人的前提下,張海樓模仿的也十分到位。
因為他一眼就篤定這是真正的張海琪。
張千軍瞬間明白為什么他那老師父會愛上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就是有一種魔力,那不是她的錯,因為看見她的人很難不犯戒。
年老的張家人并未理會這對母子之間的動作,他請張起靈坐在正堂主位上。這間屋子雖然簡陋,地板卻全部鋪上石板。于窮鄉僻壤而言,已經是難得的豪氣。
這說明這個張家人在村子里很有威望,有底氣才配得上這樣的裝潢。
張起靈坐定,小孩立刻跪下去,對著張起靈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張海桐倚著門框,晚風從山里吹來,細小的雪粒雨一般落下。
冷的夜,暖的光。
昏黃的房間內,孩子跪在那里,抬頭看向正堂主位上的年輕人。
他說:“拜見族長。”
張海樓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