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不見,如隔三秋。
碼頭的太陽曬的人發暈,皮肉都發燙。何剪西說話的速度不急不緩,反而帶來一些涼意。他刻意不看張海樓,大概是覺得這家伙給他的陰影太大,多幾個眼神怕忍不住被挑起情緒——自從跟了這些人辦事,何剪西就暗地里告誡自己要戒驕戒躁。
他很清楚這些姓張的不是尋常人,他們辦的事也不是尋常事。就南安號上那個架勢,就南樓那些召回的“伙計”和搜集的東西,都足以讓何剪西大開眼界。
新接觸的世界顯然不屬于先前人生里所知道的任何一種,但何剪西有一種預感。
他接觸到了一個存在于世俗又不屬于世俗的世界,顛覆已知的所有常理。而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
他還記得張海嬌面對那些東西時的波瀾不驚。
何剪西不清楚這個姑娘在張海琪、張海桐等人離開后看見了什么東西,或者她身邊那兩個姓張的女人告訴她什么。但她確實無愧張海琪等人的期望,將南樓料理的很好,也把她的弟弟養的很好。
至于那些從外地各自回來的張姓人,在張海嬌這里留名后大多留在樓里養傷或者當了伙計。
人真的不多,一個茶樓竟然就能容下。可是一間茶樓需要的伙計能有多少?剩下的人竟然也只是堪堪運行起一座茶樓。
何剪西不知為何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這感覺就像他在英國人的酒莊里做賬房,看見老板在自己面前飲彈自盡時的心情。
他不清楚老板為什么單獨放過了自己,也許是因為他要回了客人在酒館的欠賬,也許是因為他在職期間沒有貪污錢財。總之一路槍殺他人的老板獨獨放過了他。
如今何剪西看著那些人,莫名體會到了當時的惶惑與茫然,還有一種沒來由的緊迫感。
他感覺自己真是瘋魔了,竟然對一群瘋子有了點歸屬感。這算什么?圖人家殺人放火,圖人家拽著自己在馬六甲自由泳?
何剪西說不清楚。
又或者他只是圖一份安穩的工作。董家是廈門數一數二的豪商,在南洋名號也十分響亮。無論是張家還是董家,何剪西都感覺自己這份工作能干很久很久。
在張海嬌示意他可以找個徒弟分擔工作時,何剪西第一個想法是:掌柜的不會要把我開了吧?
這個想法在腦子里盤旋三天,直到張海嬌交給他一份特殊的賬目。
她說:“這份賬只能你管。管這本賬,樓里的賬你就管不過來了。找個人幫你,是為你好?!?/p>
這是個十分敏銳的姑娘。
在所有的大人離開后,她的敏感變成了敏銳,并且十分犀利。張海嬌的成長經歷注定她學不會溫言細語,直白才是解決問題的方式。這一點很像張海俠,聰慧、通透且直擊要害。
那份賬很奇怪,是一筆流向海外的資金。這筆錢來源也很駁雜,全部洗成了董家的私人財富。
這些財富已經標好了是采購資金,但是買什么,買多少,何剪西都不知道。用張海嬌的話來說,現在這筆錢只是暫時放著,還沒有動用。
很快香港會來人。那個時候,就需要何剪西帶人把這些錢匯到指定賬戶,并且想辦法平賬。
何剪西當時問了一個比較蠢蛋的問題。他問:“你就不怕我抓住把柄出賣你們?”
張海嬌這個女孩,其實有些面癱。這一點張海樓帶她回來時就已經初見端倪。與其說是面癱,不如說先前太苦痛的生活叫她麻木。沉靜的臉上帶著一些愁苦。
張海俠在的時候,小姑娘穩重,但會活潑些。
現在只有她,似乎表情就更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做多了浪費精力。
因此她看著何剪西,難得笑了一下,隱隱約約能看見清秀五官里獨屬于少女的美麗。
“我給你做,就是想好了所有可能?!彼噶酥干砗蟮那锬铩!拔蚁氩坏?,她也想得很清楚?!?/p>
何剪西立刻不說話了,也只是笑,說掌柜的放心吧。
……
時間回到當下。
張海樓說:“海嬌是個大人?!?/p>
何剪西意識到,原來張海樓在心里就覺得張海嬌是一個大人。他帶人家回來的時候,說著當個寵物養著給張海俠解悶。漫不經心的好像他是個壞蛋。
他和張海俠把張海嬌當小孩,又打心里知道這個姑娘早熟的過分。
這不是天賦。
這是苦難造成的苦果。
何剪西感覺到張海樓語氣里的沉重,他不是個正經的人。正是因為這樣,這句話才十分難得。
張海桐在一旁不說話,何剪西面對他的感覺更復雜。渾身發毛的同時,又覺得安心。如果張海樓是狂風巨浪中可能會翻的船,那張海桐就是幽靜深夜里忽然飄出來的鬼船。
都安定,也都讓人心里發毛。
何剪西說了許多,更多也是緩解緩解氛圍。
到了車上,兩個張家人坐在后座。年輕人看他師父坐進來,就說:“東家,這位小爺,咱們要走了?!?/p>
說完啟動車子,向南樓的方向去。
此時的茶樓已經初具規模。
車子沖進繁華的街市,停在樓前。整棟樓采用完全中式風格,進樓的門也雕梁畫棟十分繁復。單是看精細處的雕花都知道,這些東西全部是砸錢找來大師傅做的。
人站在門樓前,便會產生一種壓迫感。事實上來這里消費的人也全是達官顯貴,一般不對尋常百姓開放。
簡單來說就是不坑窮人。
茶樓背靠董家,造勢非常快。這里已經不是單純的賣茶,漸漸也有了其他業務。
張海桐來之前,就在張??湍抢锟催^這座樓的報告。目前來看,茶樓甚至有發展到搞情報的趨勢。
張海嬌第一次管事,沒敢放任。因此這些勢頭都被她壓著,想著緩緩。等能說上話的人回來再做決定。
年輕人停好車,跟何剪西下車停在車門前。
人們紛紛駐足,好奇的看著這輛車。他們認識那個穿著唐裝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年輕人,他是南樓的賬房。放在廈門則是能叫爺的存在,他要起賬來不要命。他也敢跟你玩命。
是什么人,讓何剪西給開車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