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桐動了動。
濃重的沉默蔓延在冰冷林間。東家幾乎站不住,才聽見他說:“你走吧。”
“什么?”東家愣了。他看著張海桐手上那把刀,刀尖上凝固的血液如同鬼怪的血淚。
然而張海桐根本沒有回答,提著刀走遠了。
他的背影很抽象,好像有六只手。
東家吸了吸凍得發木的鼻子,提起一口氣跌跌撞撞從另一頭下山。他可不敢繼續待在這里……不不不,是出海!出海!
官家的人出了事,自己肯定吃不了兜著走。道上名聲也毀了。要是官府的人知道,不得抓自己殺頭?
東家這回是真嚇毛了,決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離開故土避避風頭。
張海桐全然不知道這人的決定,他將刀上的血跡弄掉,放回刀鞘之中。
山里越來越冷,張海桐卻一步一步往下走,走了沒多久就看見前面跌跌撞撞一步三爬的劉大。
劉大總覺得背后有什么臟東西在追,跑的飛快。
夜里分辨力會下降很多,他這樣東倒西歪的走,很容易掉到坑里去。一腳踩空就完蛋了。
說什么來什么,劉大果真一腳踩空。差點掉進坑里。那玩意兒分明是山里人打的洞,里面鋪陷阱。野獸掉進去受傷,也爬不上來。失血過多又冰天雪地,要不了多久就死了。
劉大慘叫一聲,感覺自己真要完蛋了。
下墜的一瞬間,手腕就被另一只手一把抓住。
那只手像只鐵鉗,緊緊將他拽住。很快一陣天旋地轉,他都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就摔在雪地之中。
劉大在雪地滾了幾圈,身上又沾上一層雪。他掙扎著爬起來,張海桐兩只手揣在棉衣兜子里站在不遠處,正看著他。
劉大爬起來連口氣都來不及喘,立刻甩開腿繼續跑。
張海桐跟在身后,看著他越走越遠,就這么跑回家,跑進村子里。
……
劉大回到村子里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晚上。
一回到村子里就張羅媳婦趕緊收拾東西,尤其是為數不多的錢財、衣物和吃食。
劉大媳婦嚇了一跳,問他這是干嘛。她以為丈夫中了邪,回來就要敗家。
劉大:“你問那么多做什么!這是要命的時候,咱們得趕緊走!往南邊去也好,西邊東邊也罷了,就不能呆在這!”
說著將棉被打的整整齊齊,牽出家里的騾子、驢和驢車,將必須帶走的東西都放上去,讓媳婦坐騾子身上,他牽著驢車趁著夜色就走了。
村子里的狗一直在叫喚,就對著那片山。村民們聽見狗叫不可能不出門,一出門就看見劉大慌慌張張帶著媳婦要走。
村長問起來,劉大只說要帶著媳婦回娘家。他可不能說自己在這不敢待下去,哪怕人不在這里,名聲也是要緊的。
村子里人不好過問女人回娘家的事,也就放過了。
老頭和老婆子年紀大了,聽見沒事直接回家。剛關上房門,就看見炕桌上放著一個小袋子。二人面面相覷,湊近打開,里面竟然是幾顆碎銀子。
老頭連忙跑出去看,果然拴在草棚子里的馬也不見了。
村子里的狗還在叫喚,像在對什么臟東西怒吼。
……
不清楚這是第幾次再回到這里,似乎每次回來張家大院都在下雪。攔路的小張又換了一張面孔,看面相還是很稚嫩,估計是族里剛剛長起來的后輩。
張海桐報了名字,這次小張沒有多說,確認此人沒有易容,符合張家特征后直接放行。
張海桐騎馬往前奔去,那小張竟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原地看他漸漸走遠,雙手縮在袖筒之中。風雪卷起小張的衣擺,在空中小小揚起一個角,又落回去。
風雪模糊了他的身影,張海桐匆匆一瞥,便看不清了。
……
張海桐沒回家,直接去本家大院。
大院門瓦片上是厚厚的積雪,門上仿佛有一層冰。
門開著,張海桐就直接進去。
門內忙忙碌碌來來回回的張家人沉默的行走在走廊上,有些趕得急,直接走在院子里。被掃出來的石磚路濕漉漉的,小張一跑走,鞋底就是黑色的雪水。
張海桐一進去,就和這些張家人融為一體。
同樣單調的衣服顏色,差不多的氣質。
即便這些張家人各有不同,可是站在一處,這么多人。從空中來看整個院子,仿佛一個小小的、循環播放的動畫片段。
張海桐回來的那一刻,張瑞山就已經知道了。因此當張海桐站在門口時,他并不意外。
“進來吧。”張瑞山坐在桌案前,將身前許多文書放到一邊。
“長老。”張海桐微微躬身,便順著他的目光坐到一旁的椅子上。
在這個家族,他已經有了坐著的資格。
張瑞山沒有寒暄的意思,開門見山道:“族地里已經將需要運走的東西整裝好了。休息兩天,去見過東西,就拿著單子走吧。”
“族長不回來坐鎮?”張海桐問。
“他不能回來。”張瑞山頭也不抬。
張海桐坐在椅子上,沒有接話。
張瑞山脾氣似乎很好,并未在意張海桐隱晦的冒犯。“如果回來,族長會不忍心的。”
他說話的語調其實不像常年習武下地的人,反而有點書卷氣。其實平心而論,張瑞山一點也不人如其名,更像一個讀書人,但多了一點狠勁兒。
張海桐沉默了。
什么事會讓小哥不忍心?無非是族內相殘。
張瑞山的意思是,族里的矛盾已經不可調和。分歧越來越大。他已經在為張家留后路了,至于能保住多少,那得看后話。
關于族長、關于青銅門。
而在不不久的將來,本家必然迎來分裂。張瑞山哂笑一聲,說:“有時候血脈太高,其實也不是一件好事。太過非人,就忘記了人性。”
本家血脈高的人只多不少,最高的莫過于棋盤張一類。張家人多少有點犟種特質,尤其是太久沒有釋放的時候,犟種起來簡直可怕。他們想得很多,要的也很多,卻忘記有些東西不是想要就能得到。也不是想,就能有善終。
汪家的手段并非多么高明,但隨著時代的發展,這種不高明德離間手段就讓一直“遵循舊制”的張家人開始心思活泛。
也不能說是各自為了野心,無非是前進、倒退、還是向左向右的分歧罷了。
張海桐望著張瑞山,忽然接上一句話:“有時候想得太多,其實也不是一件好事。想得太多,就忘記了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