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結束了。”
張海琪背對著貨艙,光影打在她的身上,背后是尸山血海。張海樓在這陰影之中,那些尸體有他的同僚、一起受訓的伙伴、青梅竹馬的莫逆之交,還有他的敵人們。
他本就是死亡中來的孩子,又在死亡中長成大人。
失去所有,一如從未擁有。
現在他是董小姐的階下囚,干娘、桐叔、蝦仔,都不在。
那些和他們一樣手指的人呢?
張海樓僵硬的轉動眼珠,他強迫自己繼續想。
張海桐靠著門框,沉默的低頭,將臉埋在圍脖之中。張海琪的臉隔著人皮面具都能看出來她的落寞,哪怕什么現在的局面已經是能挽回的最大限度,卻還是落寞。
是的,死的人大多都叫她娘。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張海桐摸了摸衣兜,里面是一盒香煙。牌子不算貴也不算便宜,是船上的侍應生給的。
他從里面抽出一支煙,點燃打火機。香煙冒出一線青煙,緩緩飄進貨艙,縈繞在其中。像一炷香。
“其實現在是抽煙的時候。”
“但是,算了吧。”
張海桐扔掉手里燒了一半的香煙,招招手示意小張們先出去。
于是摁住何剪西的小張直接揪著他的領子往外拖,張海樓和那具尸體被一起架出去了。
何剪西連掙扎的力氣都沒有,就被拖走了。眼睜睜看著瘟神被那群小張捏了脖子,被架著越走越遠,直到看不見身影。
他的視線落在后面跟上來的張海桐身上。他已經沒有用槍,手里拿著一把匕首,神情冷冽的走到那個被按在船舷邊上的女人身前。
這一幕刺激了何剪西,他立刻大喊:“喂!我認識你!檳城州的大海里,你飄了很久。我就是救你的人!”
張海桐準備舉刀的手頓了頓,側臉看他。“所以?”
“我,”何剪西渾身上下只有嘴能動,他不能停。至少不能讓這個女人像白珠那樣慘不忍睹,即便她是個殺手。“我想問,你能不能放過她?”
張海桐沒理他,而是掐著這個長發女人的下巴,迫使她抬頭。
“你們敗了,貨艙的事也解決了,你的價值沒有了。本來我應該直接殺掉你。”
“但是如你所見,有人用恩情換你的命。”
“所以我改主意了。”
這女人本來是張海琪留著逼供,問清貨艙的事。留一命也是想著讓她蹚雷,然而都結束了,她也確實該死了。
張海桐說這些話時,面部肌肉沒有太大的動作。他很自然的放走這個女人,等她走到何剪西身邊。
何剪西感覺自己被小張放下,然后那個步履蹣跚的女人走過來,扶住他。
這個女人很好看,溫柔的像那些南洋姐。然而何剪西卻在在她身上感覺到森冷的殺意。這比張海桐的身上那種淡淡的殺意還恐怖。
張海琪靠著門框,看著這場鬧劇。她的手里夾著一支女士香煙,正在燃燒。續上了張海桐丟掉的那一炷香。
她狠狠吸了一口,煙蒂上留下一點紅色的口紅印兒。
變故眨眼之間,那個女人沒得選。就算跟著何剪西,這群張家人也不會讓她好過。哪怕逃出去,且不說能不能回到莫云高身邊,回去了肯定是個死。不回去,她這樣的女人又能去哪里?
她已經無法再戰斗了,這場戰斗廢掉了她的戰力。
怎么樣都是死。
那就痛快點吧。
所以她迅速鎖住何剪西的脖子,嘶啞著聲音說:“給我一輛救生艇,我要回新加坡港。”
“帶著他,你走不遠的。”張海桐站在船舷邊,海風吹起他凌亂的頭發,撩過素白的臉頰。神情淡的和那些香煙的青煙一樣,他只是垂目看著她,仿佛是羅剎慈悲。
“那是我的事。就算在海上物資匱乏,我大不了吃他。”女人的話讓何剪西眼皮一顫。
女人的話非常狠毒,眼睛里卻是祈求。
她在求張海桐殺掉她。
何剪西感覺脖子上的手勒的越來越緊,這是自作自受,他沒指望別人救自己。但后悔嗎?也不會,至少他沒有違背自己的良知。
即便代價是自己的命。
所以他閉上了眼睛。
“砰——”
何剪西感覺臉上熱意如沸湯,血順著他汗涔涔的臉流淌。他睜開眼,張海桐舉著槍,槍口上一縷煙逐漸消失。長發女人就這么死了,頭軟軟搭在何剪西肩膀上,和他一起癱在地上。
他仰頭去看船舷邊上的張海桐,他還是那副表情,好像不是殺人,只是解決一件很小很小的問題。解決了,也不用糾結。
張海桐走到何剪西身邊,手指不知道按在哪里,何剪西感覺自己又能動了。然而他還是躺在地上,任由女人的腦漿和鮮血染濕自己的衣服。
他說:“你知道嗎?你現在像我印象中的那張臉了。”
“涂著日本女人的殘妝,蒼白的血肉,凌亂的惡鬼。”
“我的師娘說,人魚也是會吃人的。他們長得好看,容顏不老。但心狠手辣,沒有慈悲。人類的道德于他們而言只是傳說,他們只遵循自己的生存本能。”
“你有點像了。”
張海桐蹲在原地,看何剪西緩慢地說話。他說的很清楚,像是在念一份賬單。
“你是妖怪。”
何剪西這樣說。
……
張海樓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里還是炎熱的廈門,干娘租的那個小院子里。時光那樣漫長,悶熱的天氣無限拉長每一天,連奔跑都沉重。夢里蝦仔說他又把衣服弄臟了,桐叔在灶邊烙大餅,干娘坐在龍眼樹下納涼抽煙。
那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他想爬上龍眼樹看看天,說不定會涼快一點。
然而怎么也爬不上去,整個人卻不斷下墜,怎么驚叫都無濟于事。
他一直喊:蝦仔!,有時候叫干娘,有時候叫桐叔。
然后就醒了。
舷窗外面的陽光慷慨的灑進房間,落在彈簧床上。溫暖的床鋪讓他像要溺斃其中。
一張年輕、瘦削的臉帶著淡淡的憂慮,湊進來看他,喊:“海樓?”
張海樓看著這張臉,愣了好久。
張海俠看著這個人,有些好笑的伸手想擦掉他眼角因為剛醒而流下來的生理淚水。
然而張海樓猛地起身,狠狠抱住他。
熱意在張海俠脖頸間蔓延,濕漉漉的。
他看見張海樓的肩膀在抖,這個向來不太著調的朋友喉嚨里竟然能發出這樣沉痛的嗚咽。
漸漸地,就變成了肆無忌憚的嚎啕。
他說:“張海俠,媽的,你是熱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