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句“豐收,有時候比災年更可怕”的輕聲自語,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面的石子,在綜合科辦公室里,激起了一圈無形的、冰冷的漣漪。
剛剛還圍繞在陳銘身邊,笑容熱情得幾乎要融化掉的同事們,此刻都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
他們臉上的笑容僵住了,面面相覷,眼神里充滿了無法理解的困惑。
大豐收,怎么會比災年還可怕?
這位新晉的紅人,縣長眼中的青年才俊,難道是壓力太大,說胡話了?
辦公室里的氣氛,從剛才的熱烈喧囂,瞬間跌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林薇站在陳銘身邊,感受著這股氣氛的變化,心里也跟著七上八下。
她看著陳銘那張過分冷靜的臉,那雙深邃的眼眸里,翻涌著她完全看不懂的情緒,那是一種混雜著冰冷、凝重,甚至是一絲……殺意的復雜光芒。
這讓她感到一陣莫名的心悸。
就在這片壓抑的寂靜中,陳銘辦公桌上那臺黑色的座機電話,再一次,毫無征兆地,發出了尖銳刺耳的咆哮!
“鈴鈴鈴——!”
這急促得如同催命符一般的鈴聲,讓辦公室里所有人的心臟都跟著猛地一跳!
幾乎是下意識的,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那部電話上。
還是清溪鎮的電話嗎?
陳銘的目光從窗外收回,臉上那股冰冷的殺意被他瞬間收斂得干干凈凈,重新恢復了那副古井無波的平靜。
他拿起話筒,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喂,你好,縣府辦。”
話筒里,傳來的不再是喜悅的吶喊,而是一道充滿了極致恐慌與絕望的嘶吼!
“陳主任!是我!李大山啊!出大事了!出天大的事了啊!”
李大山的聲音,像是被野獸追趕的旅人,沙啞,破裂,充滿了末日來臨般的恐懼。
那聲音大得,仿佛要刺穿聽筒,在整個辦公室里回蕩。
“完了!陳主任!全完了!”
“那幫天殺的客商!那幫挨千刀的畜生!他們全都串通好了!”
李大山已經語無倫次,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像一個無助的孩子。
“就在剛才!不到半個小時!之前那幾個把咱們櫻桃夸上天的老板,像約好了一樣,同時給我們村里打電話!”
“他們說……他們說今年的收購價,要,要攔腰再對折!只給五毛錢一斤!五毛啊!”
“那連我們的本錢都不夠啊!連雇人采摘的工錢都不夠啊!”
“他們還說,愛賣不賣!整個平江縣,甚至隔壁縣的櫻桃都大豐收,他們不愁沒地方收!我們不賣,有的是人排著隊賣給他們!”
“村里……村里已經炸了鍋了!”
李大山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的顫抖。
“好幾家的婆娘,聽到這個價,當場就癱在地上哭昏過去了!一年的盼頭啊!全家老小一年的指望啊!就這么沒了!”
“陳主任!求求您!您給拿個主意吧!再這么下去,要出人命的啊!”
這番話,如同一道道驚雷,在安靜的辦公室里轟然炸響!
周圍的同事們,一個個目瞪口呆,臉上的表情從困惑,變成了無法掩飾的震驚和駭然。
他們終于明白了陳銘剛才那句話的含義。
豐收,真的比災年更可怕!
天災,毀掉的只是一年的收成。
而**,毀掉的,是人心,是無數家庭活下去的希望!
林薇的小臉瞬間變得煞白,她捂著嘴,一雙明亮的眼睛里寫滿了難以置信和巨大的擔憂。
她怎么也想不到,事情會急轉直下到這種地步!
然而,作為這場絕望風暴的中心,陳銘的反應,卻再一次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
他沒有慌亂,沒有憤怒,甚至沒有半分驚訝。
他的臉上,依舊是那副冷靜到近乎冷酷的表情。
他只是靜靜地聽著李大山的哭訴,大腦卻如同最高速運轉的超級計算機,無數信息碎片在飛速碰撞、重組。
市場波動是正常的。
商販壓價也是常見的。
但是,所有客商,像提前收到了統一指令一樣,在同一時間,用同一種口徑,報出同一個低到足以逼死人的價格。
這絕對不正常!
這不是市場行為!
這是一場有組織,有預謀,手法精準而狠毒的定點絞殺!
背后,必然有一只看不見的黑手,在操縱著這一切!
陳銘一邊用平靜的語氣安撫著電話那頭幾近崩潰的李大山,一邊在腦海中飛速篩選著前世的記憶。
“李書記,你先別慌,穩住大家的情緒,千萬不能出亂子。”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像一劑強心針,讓李大山那混亂的思緒,稍稍有了一絲穩定。
緊接著,陳銘拋出了一個石破天驚的問題。
一個讓電話那頭的李大山,和辦公室里所有豎著耳朵偷聽的同事,都感到匪夷所思的問題。
“李書記,你仔細回憶一下。”
“這次領頭過來考察,話說得最漂亮,現在帶頭壓價最狠的那個客商,是不是姓黃,叫黃四海?”
“開一輛黑色的桑塔納2000?”
這個問題,問得是如此的具體,如此的精準,仿佛陳銘親眼見到了那個人一樣!
電話那頭,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足足十幾秒,李大山那充滿了極度震驚和不可思議的聲音才猛然響起,調子都變了。
“對!對對對!就是他!就是那個叫黃四海的王八蛋!”
“陳主任……您……您怎么會知道?您認識他?”
陳銘沒有回答。
在得到肯定答復的那一剎那,他心中最后一塊拼圖,被瞬間補全了。
一瞬間,所有的迷霧,都被驅散。
那只隱藏在幕后的黑手,露出了它猙獰而熟悉的面目。
陳銘的眼神,在這一刻,變得冰冷如刀。
黃四海!
他當然記得這個名字!
前世,這個黃四海在平江縣的農產品流通領域,也是一號人物。而他另一個不為人知的身份,是縣府辦綜合科副主任,張建的遠房表弟!
一切,都串起來了!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了那個在縣長辦公室里,被自己親手送上公開處刑臺的男人——張建!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招陰狠毒辣的借刀殺人!
陳銘的腦海中,瞬間就復盤了張建整盤陰險的棋局。
在縣長面前丟了天大的臉,張建知道,在體制內,在明面上,他已經不可能再對自己造成任何威脅。
于是,他便走了這步最陰損,也最致命的棋!
他不動用任何體制內的力量,而是通過他的親戚黃四海,在體制外,在陳銘最引以為傲,也是最無法掌控的市場上,發動了這場致命的突襲!
他要毀掉的,根本不是清溪鎮的櫻桃。
他要毀掉的,是陳銘賴以安身立命,賴以獲得縣長賞識的最大政績!
一旦櫻桃項目因為大規模滯銷而徹底失敗,一旦由此引發了果農的巨大經濟損失,甚至激化成難以收場的群體**件。
那么,他陳銘,就不再是什么“青年才俊”、“有功之臣”。
他會變成一個“好高騖遠”、“紙上談兵”,給縣里捅出天大簍子的罪人!
到時候,功勞將瞬間化為罪孽!
賞識將瞬間變成厭惡!
張建甚至不需要自己動手,憤怒的果農,失望的縣領導,還有那些等著看笑話的同僚,就會像一群聞到血腥味的鯊魚,一擁而上,將他陳銘撕得粉身碎骨!
這,才是張建真正的報復!
殺人不見血!
陳銘掛斷了電話,辦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靜。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天變故,震得說不出話來。
他們看著陳銘那張陰沉得幾乎要滴出水來的臉,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林薇快步走到他身邊,小臉上寫滿了擔憂和焦急。
“陳銘哥,現在……現在該怎么辦啊?”
陳銘沒有說話。
他的拳頭,在寬大的辦公桌下,緩緩地,一寸一寸地,握緊了。
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咔咔”聲,泛出森然的青白色。
他面臨著一個重生以來,前所未有的困局。
一邊,是清溪鎮幾百戶果農一年的心血,是他們那一張張充滿了期盼,又即將陷入絕望的臉。
是即將如火山一般噴發的滔天民怨。
另一邊,是躲在暗處,手腕陰狠,招招致命的政敵。
他就像一個被逼到懸崖邊上的戰士,前有深淵,后有追兵。
留給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