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芮的白球鞋踩過溪邊的青石板時,總能聽見鞋底與石面摩擦的細(xì)碎聲響,像春末夏初時,藏在溪底石縫里的幼蝦翻動細(xì)沙。她拎著竹編小籃,籃沿掛著半塊啃剩的玉米餅,另一只手攥著根晾衣繩 —— 今早晾在老槐樹上的藍(lán)布衫被風(fēng)吹落,落在了溪對岸的蘆葦叢里。
白芮小溪是當(dāng)?shù)厝私许樍丝诘拿帧5貓D上它有個更正式的學(xué)名:青溪,但打從白芮記事起,外婆就總說 “去咱們家小溪邊摘點薄荷”“把衣裳晾在小溪的槐樹上”,久而久之,“白芮小溪” 就成了這汪水的專屬稱呼。溪水從西邊的山坳里流出來,繞著村子轉(zhuǎn)了半個圈,又往東邊的稻田里鉆,最寬處不過兩丈,最淺的地方能看見溪底圓潤的鵝卵石,陽光照下來時,石面上的青苔會泛著淡綠的光。
老槐樹在小溪中段,樹干得兩個成年人合抱,枝椏斜斜地探過水面,夏天時濃蔭能蓋住大半個溪面。白芮踮著腳夠蘆葦叢里的藍(lán)布衫,指尖剛碰到布角,就聽見身后傳來 “嘩啦” 一聲 —— 不是溪水流動的聲音,是有人踩進水里的響動。
她猛地回頭,看見個穿米白色連衣裙的姑娘站在溪水里,裙擺被溪水打濕了大半,貼在小腿上,手里還舉著個畫夾,畫夾上沾了幾點墨色。姑娘顯然也嚇了一跳,手里的畫筆 “啪嗒” 掉在溪底,順著水流漂出去半尺遠(yuǎn)。
“對、對不起!” 姑娘慌忙去撈畫筆,腳下沒站穩(wěn),又往水里滑了半步,濺起的水花打濕了白芮的褲腳。
白芮皺了皺眉,卻還是先一步彎腰,指尖勾住了那支正在漂遠(yuǎn)的畫筆。畫筆桿是木質(zhì)的,被溪水浸得有些涼,她把筆遞過去時,看見姑娘的畫夾上畫的是老槐樹 —— 樹干的紋理勾得很細(xì),槐樹葉用了淡綠和鵝黃,只是右下角的溪水還沒畫完,墨色暈開了一片。
“你是來寫生的?” 白芮的聲音很輕,像溪水流過鵝卵石的調(diào)子。她很少見外鄉(xiāng)人來這里,村子偏,路又不好走,除了每年秋天來收栗子的販子,平時鮮少有人來。
姑娘接過畫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兩顆淺淺的梨渦:“我叫婷婷,是美院的學(xué)生,來這邊采風(fēng)。昨天在山那邊的村子住下,聽老鄉(xiāng)說這邊有個小溪,樹特別好看,就找過來了。” 她說話時語速有點快,眼睛亮晶晶的,像被陽光照到的溪水,“你是住在這附近嗎?這樹真的好漂亮,我畫了一上午,總覺得沒把它的勁兒畫出來。”
白芮指了指不遠(yuǎn)處的青磚房,屋頂上飄著縷淡淡的炊煙:“我家在那邊。這樹有幾十年了,我外婆說,她嫁過來的時候,這樹就這么粗了。” 她頓了頓,又補充道,“溪水有點涼,你站久了會腿疼。”
婷婷這才意識到自己還站在水里,慌忙踮著腳往岸邊走,裙擺滴著水,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濕痕。她把畫夾抱在懷里,有點窘迫地說:“光顧著看樹了,沒注意水涼。謝謝你啊…… 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白芮。”
“白芮,” 婷婷念了一遍,笑著說,“這名字真好聽,跟這小溪似的,安安靜靜的。”
白芮沒接話,只是把晾衣繩重新系在槐樹枝上,將藍(lán)布衫展開。風(fēng)一吹,布衫輕輕晃著,影子落在溪水里,隨波蕩漾。婷婷站在一旁看著,忽然說:“白芮,我能在你家附近待幾天嗎?我想把這小溪和樹都畫下來,住村里的話,來回要走兩個小時山路,有點遠(yuǎn)。”
白芮抬眼看了看她。婷婷的連衣裙?jié)窳舜蟀耄^發(fā)也沾了點水汽,臉上帶著期待的神色,像只找地方避雨的小鳥。她想起外婆在世時,也總讓路過的趕路人在家里歇腳,便點了點頭:“我家有間空房,你不嫌棄的話,可以住。”
婷婷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嗎?太謝謝你了!我不會麻煩你的,我自己帶了睡袋,也會做飯,就是…… 能不能借你家的灶臺用用?”
“可以。” 白芮說完,拎起竹籃往家走,婷婷趕緊抱著畫夾跟上,嘴里還在念叨著:“我明天就把畫具搬過來,對了,我還帶了巧克力,晚上給你吃……”
夕陽落在溪面上時,溪水變成了金紅色,老槐樹的影子被拉得很長,覆在溪水上,像一條深色的綢帶。白芮走在前面,聽著身后婷婷輕快的腳步聲,忽然覺得,這安靜的溪畔,好像要多些不一樣的聲音了。
婷婷搬來的那天,帶了個巨大的登山包,還有一個半人高的畫架。她把東西扛到空房時,額頭上全是汗,卻還是笑著對白芮說:“你家這房子真好,推開窗就能看見小溪,比宿舍舒服多了。”
空房在堂屋東邊,以前是白芮舅舅住的,后來舅舅去城里打工,就一直空著。屋里有張舊木床,一個掉漆的衣柜,婷婷把睡袋鋪在床墊上,又把畫具一一擺放在窗臺上 —— 顏料管按顏色排得整整齊齊,畫筆插在陶瓷筆筒里,畫紙疊成一摞,最上面還放著塊橡皮。
“我以后每天早上都去溪邊畫畫,中午回來做飯,晚上要是光線好,就再畫會兒,不會吵到你吧?” 婷婷一邊整理東西,一邊問。
白芮搖了搖頭:“我白天要去山上采草藥,不在家。” 她靠在門框上,看著婷婷忙碌的背影,忽然想起外婆教她認(rèn)草藥的樣子 —— 外婆的手很糙,卻能準(zhǔn)確地指出哪種草能治咳嗽,哪種草能止血,就像婷婷能準(zhǔn)確地分辨出哪種顏色的顏料適合畫槐樹葉。
接下來的幾天,白芮每天早上背著竹籃上山時,都能看見婷婷坐在溪邊的青石板上畫畫。她的畫架支在槐樹下,畫夾放在膝蓋上,有時會對著溪水發(fā)會兒呆,然后突然拿起畫筆,在紙上快速涂抹。白芮路過時,婷婷會抬起頭跟她打招呼,有時還會問:“白芮,你看我今天畫的溪水,是不是比昨天像多了?”
白芮通常只會看一眼,然后點點頭。她不懂畫畫,但她知道婷婷畫的溪水是對的 —— 陽光下的溪水是淺綠的,陰天時是灰藍(lán)的,傍晚時會染上山的顏色,變成淡紫。婷婷把這些都畫在了紙上,連溪底偶爾閃過的小魚,都用淡銀灰色勾了出來。
這天中午,白芮采完草藥回家,剛走到院門口,就看見一個***在溪邊,正低頭看著什么。男人穿著深色的沖鋒衣,背著個黑色的背包,頭發(fā)有些亂,像是走了很久的路。他聽到腳步聲,轉(zhuǎn)過頭來,白芮看見他的眼睛很亮,像浸在溪水里的黑曜石。
“你好,” 男人開口,聲音低沉,“請問這里是白芮小溪嗎?”
白芮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是。”
“我叫林風(fēng),” 男人說,“我找一個叫白芮的人,你認(rèn)識她嗎?”
白芮心里有點疑惑,她不認(rèn)識這個叫林風(fēng)的人,也從沒聽村里人提起過這個名字。她看著林風(fēng),問:“你找她有事?”
林風(fēng)笑了笑,從背包里拿出一張照片,遞了過來。照片有點舊,邊緣都磨白了,上面是個小女孩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老槐樹下。小女孩扎著兩個羊角辮,手里舉著個紅蘋果,中年男人穿著藍(lán)色的工裝服,摟著小女孩的肩膀,背景里的老槐樹,比現(xiàn)在細(xì)一圈,溪水里還漂著幾片槐樹葉。
“這是我和我爸,” 林風(fēng)指著照片說,“二十年前,我爸在這附近的礦上工作,我們住過一陣,就在這小溪邊。這小女孩是我,當(dāng)時鄰居家有個叫白芮的小姑娘,比我小兩歲,我們經(jīng)常一起在溪邊玩。我這次來,是想找她問問我爸的事 —— 我爸十年前失蹤了,我最近整理他的東西,發(fā)現(xiàn)他當(dāng)年留下的日記里,提到過這個小溪,還有白芮。”
白芮看著照片里的小女孩,忽然想起外婆說過的話 —— 她小時候,是有個叫林風(fēng)的小男孩住在隔壁,后來礦上出了事故,男孩的爸爸就帶著他走了。那時候白芮還小,記不清林風(fēng)的樣子,只記得他會把撿來的鵝卵石送給她,說上面的花紋像小動物。
“我就是白芮。” 白芮接過照片,指尖碰到照片的邊緣,有點涼。她看著照片里的老槐樹,又看了看眼前的林風(fēng),忽然覺得時間過得真快,當(dāng)年的小男孩,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成了高大的男人。
林風(fēng)愣了一下,隨即露出驚喜的神色:“真的是你?太好了!我找了好幾個村子,才有人告訴我,白芮小溪這邊有個叫白芮的姑娘。” 他頓了頓,又說,“我能跟你聊聊嗎?關(guān)于我爸的事,我想知道他當(dāng)年在這里,有沒有說過什么特別的話,或者留下過什么東西。”
白芮點了點頭,轉(zhuǎn)身往家走:“進來坐吧,婷婷在做飯,你要是沒吃,一起吃。”
林風(fēng)跟在白芮身后,走進院子。婷婷正好從廚房里出來,手里拿著個勺子,看見林風(fēng),有點疑惑地問:“白芮,這是誰啊?”
“他叫林風(fēng),是來找人的。” 白芮說。
婷婷笑了笑,對林風(fēng)道:“你好,我叫婷婷,是來這里寫生的,住在這里。快進來坐,飯馬上就好,今天燉了雞湯,你要是不嫌棄,一起吃。”
林風(fēng)連忙道謝:“謝謝你們,太麻煩了。”
三人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婷婷端上雞湯、炒青菜和米飯。雞湯是用溪邊的野蘑菇燉的,香氣飄滿了屋子。林風(fēng)喝了一口湯,忽然說:“這味道,跟我小時候喝的差不多。我媽那時候也經(jīng)常用溪邊的蘑菇燉湯,說比城里買的鮮。”
白芮低頭喝著湯,沒說話。她想起小時候,林風(fēng)的媽媽經(jīng)常給她送餃子,說她爸媽忙,讓她多吃點。那時候林風(fēng)總跟在她后面,喊她 “小芮妹妹”,還會把自己的糖分給她。
“我爸的日記里寫,他當(dāng)年在礦上工作時,經(jīng)常來小溪邊散步,” 林風(fēng)放下筷子,從背包里拿出一個筆記本,遞給白芮,“你看,這里寫著‘今日與老周去溪邊,見白芮小姑娘在撿鵝卵石,她外婆說,這小溪里的石頭能保平安’,還有這里,‘小溪上游有個山洞,里面能聽見水流聲,白芮說,那是山神在說話’。”
白芮接過筆記本,翻開。紙頁已經(jīng)泛黃,字跡是黑色的,有點潦草,卻很有力。她看到 “白芮小姑娘” 幾個字時,心里忽然有點酸。她想起那個山洞,確實在小溪上游,小時候她和林風(fēng)經(jīng)常去那里玩,山洞里很暗,能聽見溪水從洞壁流過的聲音,外婆說那是山神在保護小溪,不讓壞人進來。
“我爸失蹤前,給我寄過一封信,” 林風(fēng)說,“信里說,他要回小溪邊看看,還說‘有些東西,放在該放的地方才安心’。我那時候在上學(xué),沒當(dāng)回事,直到去年,我在他的舊箱子里找到這本日記,才覺得他的失蹤可能跟這里有關(guān)。”
白芮合上書,看著林風(fēng):“你想去找那個山洞?”
林風(fēng)點了點頭:“我想試試。日記里說,山洞在小溪上游的第三個拐彎處,洞口被藤蔓擋住了,很難找。我昨天去上游找了半天,沒找到,所以才來問你,你還記得那個山洞的位置嗎?”
白芮想了想,小時候她和林風(fēng)去山洞,都是外婆帶著去的,外婆會走在前面,撥開藤蔓,說 “小心點,別摔了”。她記得第三個拐彎處有塊很大的石頭,像只趴著的烏龜,山洞就在石頭后面,藤蔓長得很密,不仔細(xì)看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
“我記得,” 白芮說,“明天早上,我?guī)闳ァ!?/p>
林風(fēng)眼里露出感激的神色:“太謝謝你了,白芮。要是能找到我爸留下的東西,說不定就能知道他當(dāng)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婷婷坐在一旁,聽著他們的對話,忽然說:“我明天能一起去嗎?我想畫畫那個山洞,肯定很有意思。”
白芮看了看婷婷,又看了看林風(fēng),點了點頭:“可以。”
晚上,白芮躺在床上,手里拿著那張舊照片。月光從窗外照進來,落在照片上,她看著照片里的小男孩和老槐樹,忽然想起小時候,她和林風(fēng)在溪邊比賽撿鵝卵石,誰撿的石頭花紋好看,誰就贏。林風(fēng)總是讓著她,把最好看的石頭送給她,說 “小芮妹妹,這個給你,像小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