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滅了。

顧徹將煙頭在地上捻了捻，又點上一根。

倉庫里，死一般的寂靜。

之前那種熱火朝天的氛圍，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掐斷了電源，瞬間冷卻。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灼的味道，混雜著淡淡的煙草味和倉庫里特有的霉味，吸進肺里，讓人胸口發悶。

這個靠著一股熱情硬湊起來的草臺班子，第一次遇到了真正的，足以讓整個項目崩盤的危機。

不是沒錢，不是沒設備，而是靈魂卡殼了。

陳冠老師，卡住了。

而且是死死地卡住了。

從那天下午開始，這位在演藝圈沉浮了半輩子的老戲骨，就陷入了一種近乎自虐的狀態。

他把自己孤立在倉庫最陰暗的角落，那里堆滿了廢棄的道具和紙箱，像一頭受傷后獨自舔舐傷口的孤狼。

劇組的盒飯送來了，他不吃。

張龍遞過去的水，他不動。

他就那么坐在一張破木椅子上，手里攥著那幾頁被他翻爛的劇本，雙眼無神地盯著面前斑駁的水泥墻。

嘴里，還在斷斷續續地念叨著那句臺詞。

“我已經忘了，太陽是什么味道……”

“我已經……忘了……太陽，是什么味道……”

他的聲音，時而沙啞，時而尖銳，時而又像是夢囈。

有時候，他會突然站起來，對著墻壁開始自言自語，仿佛在和另一個看不見的人對話。

有時候，他又會猛地抓住自己的頭發，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

瘋魔。

這兩個字，是此刻所有人心中對他的唯一形容。

小白躲在遠處，偷偷舉著手機，鏡頭對準了那個角落。

但他的手指，卻遲遲沒有按下錄制鍵。

他看著那個曾經在鏡頭前揮灑自如的人，此刻卻像一個被難題困住的孩子，無助，茫然，甚至有些……可憐。

他越是拼命想抓住那種感覺，那種感覺就離他越遠。

就像你想攥緊手中的沙，它反而流失得越快。

一個演員對自己最殘忍的酷刑，莫過于此。

整整兩天，劇組全面停工。

沒人催促，也沒人抱怨。

所有人都心照不`宣地保持著沉默，誰也不敢去打擾那個角落里的痛苦靈魂。

劇組的低氣壓，濃得化不開。

林楓不再像往常一樣，抱著他的寶貝攝影機跑來跑去，研究什么新奇的拍攝角度。他就坐在自己的設備箱上，拿著一塊鏡頭布，一遍，又一遍，機械地擦拭著那塊早就一塵不染的鏡頭。

動作很輕，卻透著一股煩躁。

張龍和趙虎并排蹲在倉庫門口，像兩尊望夫石。

“你說……陳老師能過去這個坎嗎？”張龍悶聲悶氣地問。

趙虎推了推眼鏡，鏡片也擋不住他眼中的憂慮。

“我不知道。這個角色……太難了。約翰這個角色，他的靈魂里裝的是一萬四千年的孤獨，這……這對任何演員來說，都是一座無法逾越的大山?！?/p>

“那咋辦？總不能就這么耗著吧？”

趙虎嘆了口氣，沒說話。

怎么辦？她也不知道。

小白聽著他們的對話，內心五味雜陳。

按理說，他應該高興才對。

劇組停擺，顧徹焦頭爛額，陳冠崩潰……這正是陸鳴最想看到的結果。

只要他現在按下錄制鍵，把陳冠老師這副“瘋魔”的樣子拍下來發過去，任務就算超額完成了。

可是……

他看著那群唉聲嘆氣，卻依然沒有一個人離開的人。

看著那個把自己逼到絕境，依然不肯放棄的老人。

他發現自己，竟然笑不出來。

甚至，在他心里，還滋生出了一個極其荒謬的念頭。

他……竟然有點希望他們能成功。

就在他內心天人交戰的時候，手機“嗡嗡”震動了一下。

是陸鳴發來的消息。

【陸鳴】：怎么樣了？聽說你們劇組停拍了？是不是那個老東西演不下去了？

小白手指動了動，回了一個字。

【小白】：嗯。

【陸鳴】：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機會來了！趕緊的，拍下陳冠崩潰的樣子！越慘越好！我要讓全網都看看，跟著顧徹這種廢物導演，再牛逼的天才也會被逼瘋！讓他身敗名裂！

看著屏幕上那行幸災樂禍的字，小白胃里突然一陣翻涌。

他猛地抬頭，看向角落里的陳冠，又低頭看了看手機屏幕上陸鳴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一股前所未有的厭惡感，從心底直沖天靈蓋。

他第一次，對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感到了深深的……恥辱。

他握緊手機，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卻始終沒有將攝像頭對準那個需要尊重的背影。

……

第三天黃昏。

夕陽的余暉從倉庫的破窗里斜射進來，在滿是灰塵的空氣中，拉出一條條金色的光柱。

陳冠終于從那個角落里走了出來。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兩天的不吃不喝，讓他整個人都瘦了一圈，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眼神里更是充滿了血絲和一種……灰敗的死氣。

他走到顧徹面前，站定。

顧徹掐滅了腳下堆成一個小山的煙頭，抬起頭，平靜地看著他。

倉庫里，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良久，陳冠沙啞地開口了，聲音里帶著顫抖和濃濃的無力感。

“小顧……”

他張了張嘴，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說出后面的話。

“對不起。”

“我……可能，真的演不了?！?/p>

轟——

這句話，像一顆炸雷，在每個人的腦子里炸開。

林楓停下了擦拭鏡頭的動作。

張龍和趙虎猛地站了起來。

所有人都呆住了。

那可是陳冠啊！

拿過三金影帝的陳冠??！

他竟然親口承認，自己“演不了”！

這不僅僅是一個角色的失敗，這是一個頂級演員，對自己半生引以為傲的演技，產生了最根本的動搖和懷疑！

這是信念的崩塌！

完了。

所有人的心里，都冒出了這兩個字。

整個劇組的精氣神，隨著陳冠老師這句話，徹底泄了。

然而，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顧徹的表情，卻依舊平靜。

他看著眼前這個痛苦得像個孩子的影帝，沒有驚訝，沒有失望，甚至沒有一絲波瀾。

他只是點了點頭，好像在聽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我知道?！?/p>

他說。

然后，他站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灰。

“陳老師，別急?！?/p>

顧徹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了每個人的耳朵里。

“你演不了，是因為你沒見過?！?/p>

沒見過？

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一臉茫然地看著他。

陳冠也是一愣，不解地問：“沒見過什么？”

顧徹環視了一圈眾人那一張張寫滿了“完犢子”的臉，嘴角忽然微微上揚，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他看著陳冠，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你沒見過一個活了一萬四千年的人，是什么樣子的?！?/p>

“所以，你演不出來?！?/p>

這話，不是廢話嗎！

誰他媽見過?。?/p>

趙虎剛想開口吐槽，卻被顧徹接下來的話，堵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顧徹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后定格在陳冠那雙充滿血絲和困惑的眼睛上。

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么……”

“我來演給你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