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太陽還沒完全升起來,紅星化工廠已經(jīng)炸了。
不是機器炸了,是人心炸了。
那張貼在公告欄上的紅紙黑字,像一道晴天霹靂把所有人的魂都劈得七零八落。
廉政督查小組。組長,陳不凡。
徹查全廠賬目,檢舉揭發(fā),獎勵一成。
獎金三千塊!
三千塊是什么概念?一個普通工人不吃不喝干十年!
這筆錢就擺在那里,像一塊滋滋冒油的肥肉吊在所有人的眼前。
誘惑,**裸的誘惑,也是一道催命符。
那些屁股底下不干凈的人,一夜之間全都失眠了。
……
采購科。
劉麻子辦公室的門第一次沒有關,他那張肥胖的臉腫得像發(fā)面饅頭,兩只眼睛布滿了血絲,眼窩深陷,像是兩個黑洞。
他一夜沒睡,手里的煙一根接一根,抽得滿嘴苦澀,地上已經(jīng)扔滿了煙頭。
他還是怕,怕得骨頭縫里都往外冒寒氣。
陳不凡昨天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像魔音一樣在他腦子里盤旋。
“三年前從德國進口的那批閥門……”
“去年給燒堿車間換管道……”
“你小舅子開的那家運輸公司……”
他怎么會知道的?他怎么可能知道得這么清楚?。?/p>
這些事天知地知,只有他和高建軍知道!
陳不凡就像個鬼,一個從地獄里爬出來索命的惡鬼!
“劉……劉哥……”
手下的心腹湊了過來,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現(xiàn)在……現(xiàn)在怎么辦???廠里都傳瘋了!保衛(wèi)科那邊,已經(jīng)有人偷偷去問了!”
劉麻子猛地抬起頭,眼神兇狠得像要吃人。
“問什么?”
“問……問那三千塊獎金,是不是真的……”
劉麻子感覺自己的心臟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完了,人心散了。
那些平日里對他點頭哈腰,跟在他屁股后面撿點殘羹剩飯的狗,現(xiàn)在都想反過來咬他一口了!
“高副廠長呢?韓局長呢?”
劉麻子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聯(lián)系上了嗎?”
那心腹的臉瞬間垮了下來,哭喪著臉搖了搖頭。
“高副廠長還在紀委,誰也見不著?!?/p>
“韓局長那邊……聽說……聽說市里來了調查組,他自己都焦頭爛額了!”
“轟隆——”
劉麻子腦子里最后一根弦斷了。
靠山?jīng)]了,退路也沒了。
他看著窗外那張刺眼的紅色告示,突然想起了陳不凡那雙冰冷的不帶一絲感情的眼睛。
“我給你指條路,給你一天時間考慮?!?/p>
“明天這個時候,如果我沒在紀委看到你……”
劉麻子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牙齒磕得咯咯作響。
他知道陳不凡不是在嚇唬他,陳不凡是真的會要他的命!
……
與此同時,保衛(wèi)科的電話快被打爆了。
科長趙鐵柱坐在辦公室里,腰桿挺得筆直,面前的茶缸子里的茶葉沫子上下翻滾。
“喂,保衛(wèi)科?!?/p>
“哎,對,公告是真的?!?/p>
“獎金?當然是真的!陳總工親自批的,錢就在我這柜子里鎖著呢!”
“檢舉誰?這你得自己想啊,誰貪了廠里的錢,誰拿了不該拿的東西,你心里沒數(shù)嗎?”
“放心,絕對保密!陳總工發(fā)話了,誰敢報復檢舉人,就是跟他陳不凡過不去!”
掛了電話,另一個又打了進來。
一上午,趙鐵柱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但他心里痛快!前所未有的痛快!
他看著保險柜里那個沉甸甸的布包,就像看著紅星廠的希望。
這個廠子病得太久了,是時候來一場刮骨療毒了!
……
八點整,上班的汽笛聲準時響起。
一輛半舊的二八大杠自行車不緊不慢地駛進了工廠大門,是陳不凡。
他今天穿得很普通,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工裝,后背微微弓著,像是在遷就還未痊愈的傷口。
可他一出現(xiàn),整個廠區(qū)主干道上的氣氛瞬間就變了。
所有人的腳步都慢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鐵吸引的鐵屑一樣,齊刷刷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敬畏,恐懼,好奇,審視……無數(shù)種復雜的情緒在空氣中交織。
陳不凡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他目不斜視,車輪壓過地面,發(fā)出輕微的聲響。
他所經(jīng)過之處,人群像摩西分海一樣自動向兩邊退開,給他讓出了一條寬闊的通道,沒有人敢跟他對視。
這個前不久還只是燒堿車間一個普通操作工的年輕人,今天已經(jīng)成了整個紅星廠實際上的王。
他騎著車穿過人群,就像一柄出鞘的利劍,鋒芒畢露,寒氣逼人。
就在他快要騎到辦公樓下的時候。
“噗通——”
一聲悶響,一道肥碩的身影猛地從采購科的大門里沖了出來,直挺挺地跪在了陳不凡的自行車前,是劉麻子!
他整個人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癱跪在地上,涕淚橫流。
“陳總工!”
他用膝蓋往前挪動,朝著陳不凡的方向爬了過來。
“我錯了!陳總工,我不是人!我是畜生!我有罪!”
他一邊嚎,一邊用手狠狠地抽著自己的臉。
“啪!啪!啪!”
那聲音又響又脆,聽得周圍的工人心驚肉跳。
整個廠區(qū)瞬間死寂。
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伸長了脖子,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一幕。
這還是那個平日里在廠里橫著走的劉麻子嗎?這還是那個鼻孔朝天,誰都不放在眼里的采購科長嗎?
陳不凡停下了車,一只腳撐在地上。
他沒有下車,就那么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地上蠕動的劉麻子,眼神冷得像數(shù)九寒冬的冰。
“現(xiàn)在知道錯了?”
他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到了每一個人的耳朵里。
“晚了。”
劉麻子渾身一僵,哭嚎聲都卡在了喉嚨里。
他抬起那張又紅又腫的臉,眼神里充滿了絕望的乞求。
“陳總工!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求求您了!”
“我交代!我全都交代!”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瘋了一樣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高高地舉過頭頂。
“這是……這是我這些年貪的錢,一共……一共兩千三百塊!我全都退回來!”
他又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一疊寫滿了字的紙。
“這是我的檢舉信!高建軍,還有財務科的蒙家元!他們貪得比我多得多,我把他們干的那些事全都寫下來了!”
“陳總工!求您看在我主動坦白的份上,給我一條活路吧!”
劉麻子把頭重重地磕在地上。
“砰!砰!砰!”
水泥地上很快就滲出了一片血跡。
人群徹底炸了。
兩千三百塊!檢舉高建軍和蒙家元!
信息量太大了,大到所有人的腦子都轉不過來了!
他們看著陳不凡像在看一個神,這個年輕人只用了一天,一張告示,就把劉麻子這塊廠里最硬的骨頭敲得粉身碎骨!
陳不凡的目光掃過劉麻子手里的信封和那疊紙,沒有去接,眼神格外冰冷。
他早就有猜測劉麻子之前交代的三千塊不是所有,只是沒想到,這居然還藏有兩千三!
三千加兩千三,光是一個劉麻子就臟了這么一筆巨款!
化工廠,果然早就爛透了!
他的眼神越過劉麻子,看向了辦公樓二樓財務科的窗戶。
窗簾后面一張煞白的臉一閃而過,是蒙家元。
陳不凡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知道,第二塊多米諾骨牌已經(jīng)開始搖搖欲墜了。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劉麻子身上。
“你的路是你自己選的,我昨天給過你機會,讓你去紀委?!?/p>
陳不凡的聲音里沒有一絲溫度。
“你現(xiàn)在來找我是想讓我給你開后門?還是想讓全廠的人都看看,我陳不凡的規(guī)矩是可以討價還價的?”
劉麻子的身體徹底僵住了,他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他明白了,陳不凡根本就沒想過要放過他!
陳不凡要的,就是讓他當著全廠人的面跪在這里,把他自己和高建軍的皮一層一層地扒下來!
殺雞儆猴!他劉麻子,就是那只被當眾宰殺的雞!
“我……我……”
劉麻子張著嘴,喉嚨里發(fā)出絕望的“嗬嗬”聲。
陳不凡不再看他,他對著人群外圍喊了一聲。
“趙科長!”
“到!”
趙鐵柱帶著兩個保衛(wèi)科的干事,像早就等在那里一樣,分開人群大步走了過來。
陳不凡指了指地上的劉麻子。
“人交給你了,他手里的東西一樣不少地封存好,一份送紀委,一份送王廠長,另一份送到我辦公室?!?/p>
“是!”
趙鐵柱的聲音鏗鏘有力。
兩個保衛(wèi)科的干事上前,一左一右像拎小雞一樣把癱軟如泥的劉麻子架了起來。
劉麻子徹底崩潰了。
“陳不凡,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
他聲嘶力竭地咒罵著,聲音里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陳不凡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重新跨上自行車,腳下輕輕一蹬,車子從劉麻子剛才磕頭的地方壓了過去,那片暗紅色的血跡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車輪印。
他騎著車緩緩地,堅定地朝著辦公樓的方向而去,身后是劉麻子越來越遠的咒罵聲和全廠工人死一般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