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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輪到云芹和鄧巧君做飯,云芹早早醒了,陸摯卻已穿戴好,換了身灰白襕衣,鼻挺頜瘦,愈發斯文俊逸。
云芹:“你天沒亮,就跑去告假了?”
說著話,她細白的兩根食指中指,模仿人跑的姿勢。
陸摯視線隨她手指動了下:“嗯。”
姚益慣常晝夜顛倒,陸摯寅時抵達“山有外山”,不算打攪。
當時姚益正約三兩鄉紳,品酒作詩賞畫。
賞析的那些畫里,就有陸摯的一幅,有人想出十兩銀子請姚益割愛,姚益還不肯,未料陸摯就上門了。
姚益知陸摯定是家中有事,一口應允,還不扣錢,他倒不缺這六七十文。
云芹再次:“你東家真是好人。”
很快,她發現陸摯把他昨晚的衣裳全洗了,包括褻衣,齊齊掛在繩子上,濕漉漉的。
她悄悄打量陸摯。
陸摯沉默片刻,問:“怎么了?”
云芹:“你不會路上掉坑里,衣服全臟了吧。”
陸摯低頭看書:“……流了汗,才換的衣服。”
索性他身上無傷,也沒必要扯謊,云芹便放了心,又想,摸著夜色親手漿洗衣服的秀才,有一點新奇。
她去了廚房,鄧巧君眼圈通紅,模樣憔悴。
這么久以來,鄧巧君難得沒有偷懶,就是蒸了一鍋死饅頭,胡阿婆心疼食物,忍著氣沒說她。
等云芹帶早飯回來,何桂娥和何玉娘先后醒了。
何桂娥以為自己鬧出這么大的事,如何都睡不著,結果一夜好眠。
天空露出柔和的蟹殼青,窗戶半敞半闔,日光極淡,勾出一雙清麗的影子。
陸摯倚窗借光,卷了一本書讀,云芹在旁邊整理竹條鎖邊笠帽,問他書里有什么。
他低聲道了幾句子曰,云芹打呵欠。
何桂娥怔怔盯著這一幕,眼眶一熱,幾欲落淚。
飯后,何桂娥知曉,如何也不能再賴在云芹這兒了,要走。
云芹卻說:“不急,我和你表叔先去找老太太。”
老太太房間占何家正中,屋子近,沒幾步,他們就到了。
春婆婆出來迎他們,她還不知發生了什么,笑瞇瞇同云芹說:“老太太吃了那個綠豆餅,很喜歡。”
云芹:“喜歡就好。”
相處下來,春婆婆對云芹多有好感。
她觀察著,云芹是個淡性的,何玉娘待在她身邊沒出過差錯,她送給何老太送的吃食,何老太都挑不出不喜歡。
只可惜,云芹從不過分殷勤,只做分內的事。
而何老太是個老頑固,還沒過心里那一關。
他們進去日常問安,房中已撤下早飯,換了茶。
何老太問陸摯:“今日不是休假吧,私塾那邊不用去么?”
云芹也抬頭看陸摯。
陸摯一時沒答,房中倏地安靜。
何老太和春婆婆滿心奇怪,下一刻,陸摯帶來個壞消息:“家里人說出了事,二表侄女投河了。”
春婆婆驚駭,何老太扶著扶手跳起來,難以置信:“什么?”
她一貫不太喜歡、不太關注何桂娥,但她是她的重孫女,真出事了,她不可能毫無波動。
好在,陸摯話鋒一轉:“祖母莫急,昨晚桂娥和我娘一起睡的。”
何老太腦海嗡嗡,不解:“這又是怎么說?”
于是,陸摯兩三句交代了來龍去脈,何老太扶著扶手,坐了下去。
她略一判斷,昨天那個時候,陸摯根本不在家,是云芹的主意。
她目光射向云芹。
云芹吃著一盞粗茶,細細品嘗,眉眼悠然。
要不是何老太知道自己也沒什么好茶,都要以為她手里端著的,是什么洪州白露、蒙頂石花。
倒是不見她驚懼。
陸摯提到:“祖母,這到底是一條命。”
何老太:“我知道,我還沒老到糊涂,”當下,她想好辦法,“你們叫桂娥偷偷來我這。”
又囑咐春婆婆:“你去把韓大、鄧三都叫來。”
…
韓銀珠今日也起得早。
她右眼皮一直在跳,給何佩赟喂了飯,何佩赟還嚷嚷:“娘,大姐是不是死了啊,我要她的屋子!”
說是屋子,實則只是在韓銀珠屋子旁搭的小木屋,一眼能望到底。
韓銀珠煩,難得罵了他一句,何佩赟大哭。
就是這時,春婆婆來了,順便告知:“老太太這幾年脾性溫和許多,你就鬧出這種事,你好自為之吧!”
韓銀珠惴惴。
何家誰人不知,老太太難纏得很。
沒等韓銀珠調整好心情,她到了何老太屋子。
屋內烏壓壓的,除了云芹和陸摯,還有鄧巧君、李茹惠、何大舅媽、二舅媽,兒孫輩媳婦都在。
何老太不是請大家來吃茶的,房中透出一股沁涼。
韓銀珠早知此事瞞不住,一進屋,就哭著叫了聲“桂娥”,又指著鄧巧君,對何老太說:
“要不是她污蔑桂娥偷東西,桂娥怎么會想不開,年紀小小就做出這么不孝的事!”
鄧巧君回敬:“我哪知道會這樣!那是你女兒,你又不上心……”
“嗙”的一聲,屋中眾人都嚇一跳,原是何老太猛地一拍桌,那桌上杯杯盞盞,全都跟著一躍。
只一下,屋內靜得只聽得到呼吸聲。
何老太甩出這么一掌,也不嫌疼,她是個老人家,卻也是個做過半輩子農活的女人。
當即,她箭步上前,攥起韓銀珠衣襟:“哭哭哭,你以為擠出眼角這幾滴馬尿,就有個人樣了?那是你女兒,你身上掉下來的肉,平時可見你曾心疼過你女兒!”
“你把好好一孩子,養成那樣弱的狗屁性子,你怪鄧三什么?”
關于何桂娥性子,何老太頗有怨言。
當年何佩赟出生,何老太瞧韓銀珠偏心,想讓她把何桂娥送到自己這兒。
韓銀珠不肯,教何桂娥拒絕。
既如此,何老太就不大管,偶爾韓銀珠過分了,她才會插幾句嘴,結果這孩子如今鉆了牛角尖,讓她如何不氣。
鄧巧君瞧韓銀珠被罵得狗血淋頭,沒有半點慶幸,縮起脖子。
“還有你,”何老太甩開韓銀珠,罵鄧巧君,“平時偷奸耍滑,把全家人當丫鬟小廝使,好大的排場!”
“我何家人什么時候是你的奴婢了!”
她一手指劃過去,指向李茹惠幾人,幾人完全不敢吭氣,怕被殃及池魚。
云芹心中卻想,老太太好有文木花的風采。
當年,那些人譏諷她是悍婦,文木花就是這樣,從村頭罵到村尾,挨家挨戶地把嚼舌根的人揪出來。
鄧巧君驚恐:“祖母,我不敢……”
何老太:“這里有誰沒受過你白眼,我忍你那對招子很久了,趕明兒給你挖出來!”
鄧巧君好沒臉,眼里蓄起一包淚,韓銀珠也凄凄切切地哭。
這兩人沒了半點平日的威風,還真有些悔改的意思。
何老太見情況差不多,吐出一口氣,便說:“春溪,把人帶來!”
春溪:“誒!”
眾人不解,只瞧門口,春溪帶著一個瘦瘦的小姑娘,進了屋子。
小姑娘不是何桂娥是誰?
場上除了幾個知情者,大家都以為何桂娥死了,驟然看到她人好好的在跟前,何大舅媽哭了:“你這孩子!這么叫人不省心!”
鄧巧君一愣,隨之大喜。
韓銀珠也大驚,沖過去想扇她:“你死哪去了!”好在叫春婆婆攔住,沒真往她身上招呼。
場上亂糟糟的,何桂娥低頭不應。
何老太突的說:“桂娥昨晚是在我這兒睡的。”
云芹心內“咦”了一下,看向老太太。
何老太竟替她攬下了事。
不過,她也明白,老太太是為了陸摯,反正家里苦老太太“苛政”久矣,免了將來再生爭執。
何老太:“昨個兒,春溪看她渾渾噩噩,我就把她叫來我這兒。鞋子也是我讓放河邊的,要不是這樣,你們只管你們逍遙,怎么,有異議嗎?”
鄧巧君喜極而泣:“人沒事就好。”
韓銀珠喏喏:“沒有。”
何老太要為重孫女出頭,治治她們,她們做孫媳婦的,哪敢有別話。
萬幸孩子沒出事,否則,何老太絕不僅現在這樣,不是她們能扛住的。
何老太又叫何大舅媽:“以后你也要留心你孫女,別讓你兒媳給糟踐了,不然我第一個問你。”
何大舅媽從前可不敢管韓銀珠。
韓銀珠叔父是韓保正,何大舅沒本事,很不入汪縣令的眼,卻還是在縣衙做典吏,就是靠韓保正打通的關節。
再者,她也不覺得孫女有什么重要的,但聽得何老太警告,大舅媽堆著笑,說:“好好,母親放心。”
何老太又說:“鄧三,打從下次開始,你再叫別人替你廚房的活計,替一天,就出二十銅板。敢又隨便使喚人,你就滾出去!”
鄧巧君:“是是。”
狂噴這一通,何老太也倦了,揮揮手:“快讓人都別撈了,歇歇。”
韓銀珠、鄧巧君終于得救,率先離開,然后是李茹惠等人。
輪到陸摯和云芹一動,何老太忽的說:“阿摯,你和你媳婦留下。”
李茹惠有些擔憂,只是,瞧云芹氣定神閑,似乎沒有被何老太發威嚇到,她按了按心口,先離開了。
屋內留下四人,春溪去關了門。
何老太果然還有氣,對云芹道:“你瞧瞧你干的好事!”
春婆婆為云芹捏一把汗,前頭何老太好不容易攢了對她的些微好感,只怕要功虧一簣。
陸摯也開口:“祖母……”
何老太:“怎么,韓大鄧三我罵得,云芹我就罵不得了?”
陸摯不愿挑動何老太的怒火,雖是閉嘴,卻也蹙眉擔憂。
突的,云芹道:“我們都愛幼,我幫桂娥一回,老太太救我一回,罵我也是應當。”
不得不說,云芹生得好,天然占了優勢,此刻神情認真,說這話時,目光有種動人的真誠與關切。
何老太到嘴邊的罵,突的停下。
總覺得,她要是罵云芹,就成遂了云芹的意。
何老太這一靜下來,云芹也困惑,怎么就不罵了?
又想,估計是何老太剛剛掌控全場,喉嚨累了,她新倒了一杯茶,雙手奉上:“祖母,先潤潤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