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偏院的角落里,濃得化不開的藥味仿佛凝成了實質(zhì)的苦澀,死死扼住每一個踏入此地之人的喉嚨。
云漪靜靜躺在硬板榻上,曾經(jīng)明艷的臉龐此刻灰敗如死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從肺腑深處艱難扯出的游絲,嘴角那抹尚未干涸的血痕,是生命正在流逝的最殘酷的證明。
身著皂衣的官差立在門外,聲音沒有一絲溫度,像是在宣讀一件與人無關(guān)的公文:“明日午時三刻,押赴市曹問斬。”
榻上的人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是從喉間擠出幾個破碎的音節(jié),輕得幾乎要被風(fēng)吹散:“隨……便吧。”
守在一旁的小禾再也忍不住,猛地撲到床邊,淚水決堤,哭喊聲撕心裂肺。
云漪卻只是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虛弱地將她推開,那雙本該黯淡無光的眼中,竟藏著一絲不容置喙的平靜。
午后,雨絲漸歇。
幾名街坊婦人提著籃子,如同做賊般偷偷摸摸地摸進這破敗的院落。
她們將溫?zé)岬碾u蛋和幾尺粗布塞到小禾手中,看著榻上的云漪,聲音早已哽咽不成調(diào):“云漪奶娘……俺娃的命是您救的,這點心意……您、您走好。”
云漪費力地側(cè)過頭,朝著她們的方向扯出一個蒼白的微笑,那雙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動,竟破天荒地說了句俏皮話,帶著一絲對塵世的眷戀:“下輩子……還想喝你們家的米湯呢。”
一句話,讓在場的所有婦人瞬間淚崩,壓抑的哭聲在小小的院落里回蕩。
誰也沒有注意到,在接過那枚溫?zé)犭u蛋的瞬間,云漪原本無力的手指,指節(jié)卻不著痕跡地微微收緊。
只有貼身伺候的小禾,用眼角的余光瞥見,主子的指甲在光滑的蛋殼內(nèi)側(cè),以一種獨特的韻律,飛快地刻下了幾個肉眼幾乎無法分辨的微小符號。
那是她們之間才懂的暗語——子時三刻,燈燃。
當(dāng)晚,小禾將一枚煮熟的雞蛋不動聲色地混入送飯的籃中,腳步沉穩(wěn)地走向城南的施粥棚,親手交到了正在忙碌的老吳嬸手中。
這一切,都清晰地落入暗處一雙眼睛里。
焚心教的探子隱在樹影中,冷漠地注視著這一切,嘴角勾起一抹輕蔑的弧度。
在他看來,這不過是一場奴仆忠心、街坊情深,即將落幕的溫情戲碼罷了,毫無價值。
夜半,風(fēng)雨驟起,拍打著窗欞,發(fā)出凄厲的嗚咽。
空寂的房間內(nèi),云漪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眸子里,早已不見了白日的虛弱與灰敗,無悲無懼,唯有一片深不見底的清明。
她攤開掌心,一面虛幻的古樸銅鏡憑空浮現(xiàn),鏡面上流轉(zhuǎn)著萬千光影,匯聚成無數(shù)張或悲傷、或虔誠、或憤懣的面孔。
今夜,為她祝禱的愿力,比往日濃烈了何止十倍。
城西的貧民窟里,有人在街角為她燒著紙錢招魂;長樂坊的歌姬,在佛前為她點燃長明燈;甚至連大獄深處,那些曾受過她恩惠的囚犯,都在隔著鐵窗,低聲吟唱著她曾教過的安神曲。
這些發(fā)自肺腑的祈愿,如同一條條看不見的溪流,跨越時空的阻隔,盡數(shù)匯入她掌心的銅鏡,再被她毫無保留地導(dǎo)入那名為【體】的維度。
筋骨在無聲中寸寸重塑,斷裂的經(jīng)脈被一股溫潤而霸道的力量強行貫通,枯竭的丹田正以驚人的速度重新充盈。
忽然,一道迅疾的黑影如鬼魅般掠過窗外,悄無聲息地落在墻根下。
來人披著寬大的斗篷,臉上涂抹著油彩,正是嬴夜。
他壓低聲音,用秘法傳音入室,語氣焦灼:“明日法場我會帶人強沖,你只需看準時機……倒下便可。”
云漪沒有起身,隔著一層薄薄的窗紙,聲音輕柔卻帶著一股洞穿風(fēng)雨的堅定:“不,我要讓他們親眼看著——一個所有人都以為該死的病秧子,是怎么笑著,一步一步走到刑臺上的。”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抬起修長的手指,在自己眉心輕輕一點。
一點殷紅的朱砂印記一閃而逝,宛如烙印。
恰在此時,遠處高聳的鐘樓,傳來了第一聲沉悶的更鼓。
咚——
那聲音穿透雨幕,蕩開夜色,仿佛不是在報時,而是在為一場即將來臨的滔天風(fēng)暴,敲響了序曲。
夜色更深,城南施粥棚那早已熄了爐火的角落里,一切都沉浸在死寂的黑暗中,仿佛連時間都已凝固,只等待著某個特定刻度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