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虎雕像盤踞在陪葬坑西側的高臺上,足有五丈之高,虎身由整塊墨玉雕琢而成,在陰影里泛著冷硬的光澤,唯有虎目是兩顆拳頭大的夜明珠,幽幽地散發著綠光,與周遭陪葬坑的暖光格格不入。
“這石虎……看著就不好惹。”阿鬼握緊刀柄,盯著石虎腳下的石臺,那里刻著“白虎噬煞,兵戈永歇”八個秦篆,字縫間凝結著暗紅色的銹跡,像干涸的血痕。他指尖劃過刀鞘上的紋路,那是師父生前親手刻的護符,此刻竟微微發燙,像是在預警。
蘇烈繞著高臺走了半圈,用工兵鏟敲了敲虎爪旁的地面:“底下是空的,聽聲音,像是有暗室。”話音剛落,石虎突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并非石質摩擦的鈍響,反倒像真虎嘶吼,震得人耳膜發疼。陪葬坑頂的塵土簌簌落下,在火光中劃出細密的弧線。
洛璃立刻按住林野的手臂:“別動!你看石虎的眼睛,綠光在跟著我們的移動方向轉!”她指向虎爪下的石臺,“石臺上有七個凹槽,形狀和地脈之心的碎片能對上,說不定要把碎片嵌進去才能啟動機關。”她指尖在袖中摩挲著一塊月牙形的玉佩,那是母親留給他的遺物,據說能鎮住邪祟,此刻玉佩的涼意正順著指尖蔓延,讓她紛亂的心緒安定了幾分。
林野嘗試將地脈之心靠近最近的凹槽,石虎的綠光驟然亮了幾分,虎嘴緩緩張開,露出里面漆黑的洞口,一股森冷的寒氣撲面而來,與陪葬坑的燥熱形成強烈對比。他嗅到寒氣中夾雜著淡淡的檀香,那是師父生前最愛的味道,頓時心頭一緊——難不成這洞口連通著師父的舊居?
“這是‘噬煞口’。”林野想起月記里的記載,“月記說,白虎八宮是‘試心關’,闖入者需直面內心的恐懼與執念,若心神動搖,就會被虎口中的煞氣吞噬,化作石虎的養料。”他話音剛落,就見蘇烈突然低喝一聲,面前憑空出現一道虛影——那虛影和蘇烈長得一模一樣,手里也握著工兵鏟,卻滿臉是年輕時與人斗毆后兇狠暴戾的神情,額角的傷疤還在滲血,正是他因失手傷人、躲在深山里不敢見人的那段時日。
“滾蛋!”蘇烈怒吼著揮鏟砸向虛影,兩鏟相撞,他竟被震得后退半步,虎口發麻,“這玩意兒力氣怎么比我還大?”虛影咧嘴獰笑,動作比他更快,一鏟掃向他的腳踝,正是當年他被仇家偷襲的招式。
“是你心底的執念化成的煞影!”林野急聲提醒,地脈之心的藍光掃向虛影,虛影發出一聲慘叫,淡了幾分,“你越怕它,它越強!直面它,別被它牽著走!”
蘇烈這才反應過來,虛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威脅,都精準戳中他當年的怯懦。“老子早就不是那渾小子了!”蘇烈猛地扔掉工兵鏟,迎著虛影沖過去,“我現在守的是道義,不是躲著不敢見人!”他伸手想去抓虛影的手腕,卻在觸碰到的瞬間愣住——虛影的手腕上,竟戴著他當年送妹妹的銀鐲子,那鐲子后來在逃難時弄丟了,此刻正泛著冰冷的光。
“你連妹妹的鐲子都護不住,還敢說守道義?”虛影的聲音尖銳如刺,“當年若不是你沖動打架,家里怎會被仇家報復?若不是你躲起來不敢露面,妹妹怎會為了找你……”
“住口!”蘇烈的聲音帶著哽咽,眼眶泛紅,“我后來找到了她,我照顧她一輩子,這還不夠嗎?”
虛影的動作頓住了,臉上的暴戾漸漸褪去,露出和蘇烈此刻一樣的痛苦。“夠了……”它喃喃道,聲音漸漸透明,“只是你總在夜里夢見她哭,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虛影消散的瞬間,石虎的綠光暗了暗,虎嘴張得更開,像是默許他們靠近。阿鬼正想跟上,卻見自己面前也浮現出一道黑影——是當年殺害他師父的黑衣人,手持短刀,眼神冰冷,與記憶中那個雪夜的身影重合。
阿鬼攥緊自己的刀,卻沒有立刻沖上去,只是定定地看著虛影:“我守著師父的墓,不是為了報仇。”他指尖在刀柄上摩挲,刀刃映出他平靜的臉,“師父臨終前說,‘冤冤相報,只會生出更多煞影’。”
黑衣人虛影的刀揮到半空,突然停住了。
“你殺他時,他手里還攥著給你治傷的草藥。”阿鬼繼續說,聲音不高,卻讓周圍的空氣都仿佛凝住了,“他說你只是被窮日子逼瘋了,不是天生的惡人。他還說,若有朝一日你能回頭,這包草藥就算是他給你的見面禮。”他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的草藥早已干枯,卻還帶著淡淡的苦味,“我守著他的墓,是想讓他看看,這世道里,還有人記得什么是‘道義’,不是只有刀光劍影。”
黑衣人虛影的刀“當啷”落地,身影開始扭曲,露出底下瘦骨嶙峋的模樣,眼眶深陷,手里攥著塊發霉的窩頭——那是當年他餓瘋了的樣子。“我……我沒想殺他……”虛影的聲音帶著哭腔,像個做錯事的孩子,“我只是想搶點吃的,他不給,我就……”
“我知道。”阿鬼撿起地上的刀,輕輕放在虛影腳邊,“師父說,人餓極了會犯錯,但錯了就得認,認了就得改。你看這石虎腳下的字,‘白虎噬煞,兵戈永歇’,不是說要把煞影都殺了,是說要讓煞氣歇了,讓心歇了。”
虛影怔怔地看著阿鬼,突然“噗通”跪下,身影化作點點綠光,鉆進了石虎腳下的凹槽里。石臺上的第七個凹槽“咔噠”一聲,亮起了柔和的白光。
林野見狀,立刻將最后一塊地脈之心碎片嵌進去。七道光芒同時亮起,石虎發出一聲震耳的低吼,卻不是兇狠的咆哮,更像一聲悠長的嘆息。虎嘴深處的洞口噴出股暖流,帶著草木的清香,將陪葬坑的燥熱一掃而空。
“成了!”洛璃撫上石虎的墨玉虎身,那冷硬的光澤里,竟透出幾分溫潤,“你看,虎目里的夜明珠,綠光都變柔和了。”她抬手摸了摸虎耳,觸感光滑微涼,不像石頭,反倒像某種有生命的玉石,“這石虎,怕是守著什么溫柔的秘密呢。”
蘇烈走上前,拍了拍阿鬼的肩膀:“你比我們都懂‘守’的意思。”阿鬼搖搖頭,望向師父的墓地方向,那里的炊煙正裊裊升起:“不是我懂,是師父教的——守著仇恨,心就成了陪葬坑;守著寬恕,才能讓煞氣真正歇了。”
石虎的綠光漸漸內斂,融入墨玉之中,仿佛從未亮起過。但每個人都知道,白虎八宮的“試心關”已經過了,不是靠刀光劍影,而是靠心底那點比墨玉更堅硬的道義,比夜明珠更透亮的寬恕。
阿鬼彎腰拾起虛影落下的短刀,刀身映出他清瘦的身影。他要把這刀帶回師父墓前,不是作為祭品,而是作為見證——見證那些被煞氣裹挾的過往,終究能被心底的光化開,就像這石虎,最終收起了噬煞的鋒芒,只留下一片能讓兵戈歇腳的安寧。
他將短刀收入鞘中,指尖劃過冰冷的刀鞘,忽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模樣。那時師父躺在草席上,胸口的傷還在滲血,卻非要掙扎著坐起來,從懷里掏出塊磨得光滑的玉佩——那是師父年輕時,從一個被他救過的老玉匠手里換來的,玉上刻著個歪歪扭扭的“仁”字。
“阿鬼,”師父的聲音氣若游絲,卻字字清晰,“這玉你拿著。我這輩子,砍過不少人,也救過不少人,到最后才明白,刀能護人,也能傷人,真正能鎮住煞氣的,不是刀刃的鋒利,是心里的那點‘仁’。”他咳了口血,染紅了玉佩的一角,“你看那白虎八宮的石虎,為什么叫‘噬煞’?不是說它能吞掉煞氣,是說它在教人心,別讓煞氣吞了自己……”
想到這里,阿鬼的指尖微微發顫。他抬頭望向石虎,那五丈高的身軀在暮色中漸漸隱去了鋒芒,夜明珠的綠光柔和得像月光,照在陪葬坑的石壁上,映出無數細小的刻痕——那是歷代守陵人留下的印記,有的是刀刻的名字,有的是簡單的符號,還有的,是歪歪扭扭的“安”字。
“這些刻痕……”洛璃湊過來,指尖輕輕拂過石壁,“像是在記錄什么。”她忽然停在一道淺痕前,那痕跡像個小小的“藥”字,旁邊還有幾株草葉的圖案,“這會不會是個醫者留下的?”
蘇烈點燃火把,火光搖曳中,石壁上的刻痕漸漸連成了故事:有穿著鎧甲的士兵放下了刀,在石壁上畫了個笑臉;有背著藥箱的醫者,刻下了幾味草藥的名字;還有個孩子,用稚嫩的筆跡刻了“爹娘等我回家”……最角落的地方,有一行極淺的字,像是用指甲刻的:“白虎不噬善,煞氣自退之。”
“原來這里不是‘陪葬坑’,”阿鬼忽然明白過來,“是‘記心坑’。記著那些放下仇恨的人,記著那些選擇回頭的人。”
話音剛落,石虎腳下的石臺突然震動起來,“咔嗒”一聲,一塊方形的石板緩緩升起,露出底下的暗格。暗格里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卷泛黃的竹簡,上面用秦篆寫著《白虎八宮記》。
洛璃小心地展開竹簡,輕聲念道:“白虎八宮,非為困煞,實為渡煞。凡入此宮者,見己之惡,方能去己之煞。若執迷不悟,煞氣自噬;若能幡然,煞氣自散……”
“所以剛才的虛影,不是來害我們的,是來渡我們的?”蘇烈撓撓頭,有點不好意思,“我剛才差點一刀劈了那個‘我’——那個為了軍功濫殺俘虜的虛影。”
阿鬼點頭:“師父說過,每個人心里都有個‘煞影’,就看你是被它牽著走,還是牽著它走。”他拿起竹簡,目光落在最后一句,“‘渡人者,先渡己’,看來我們得先過了自己這關。”
就在這時,石虎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不是之前的綠光,而是溫暖的白光。光芒中,一個模糊的身影漸漸凝聚——那是個穿著粗布麻衣的老者,面容和阿鬼的師父有七分像,手里也握著一把短刀,刀鞘上同樣刻著“仁”字。
“是師父的虛影!”阿鬼又驚又喜,往前走了兩步。
老者笑了笑,聲音溫和如春風:“阿鬼,你看,這石壁上的刻痕,都是過了‘試心關’的人留下的。他們不是沒有煞,是學會了和煞共處。”他指著蘇烈,“你剛才沒劈下去,是因為你心里知道,‘軍功’不該沾著無辜的血,這就是你的‘仁’。”又看向洛璃,“你面對那個偷了藥的自己,沒有罵她貪心,反而想知道她是不是為了救娘,這也是你的‘仁’。”
老者的目光掃過每個人,最后回到阿鬼身上:“你師父當年,就是在這里放下了刀。他年輕時為了報仇,殺了仇家滿門,后來在這石壁上刻了‘悔’字,守了這里三十年。他說,最該守的,不是墓,是自己那顆被仇恨燒得快要焦了的心。”
虛影漸漸淡去,留下最后一句話:“記住,白虎八宮的門,從來不是給煞氣開的,是給愿意回頭的人開的。”
白光散去,石虎的眼睛恢復了平靜,夜明珠的光芒映著石壁上的刻痕,像無數雙溫和的眼睛。蘇烈走到石壁前,拔出刀,小心翼翼地刻下自己的名字,旁邊加了個小小的“仁”字。洛璃找了塊尖銳的石頭,刻下“醫者仁心”四個字。
阿鬼摸著師父留下的玉佩,忽然覺得,這白虎八宮哪里是什么兇險之地,分明是座學堂。教你看清自己,教你放過自己,教你明白,最鋒利的不是刀,是能藏住鋒芒的善良;最堅固的不是石壁,是能容下過錯的心房。
他想起剛入八宮時,心里滿是報仇的念頭,恨不得把所有和師父之死有關的人都砍了。可現在站在這里,看著石壁上那些或深或淺的刻痕,忽然覺得,師父要他守的,不是冰冷的墓,是這世間的一點暖意——就像石虎眼睛里的光,不再是噬煞的冷,而是照路的暖。
“走吧,”阿鬼把竹簡小心地放回暗格,“我們該去下一關了。”
蘇烈點點頭,刀鞘上的“仁”字在火光下閃著光。洛璃摸了摸石壁上自己刻的字,笑靨如花。他們都知道,這白虎八宮,他們過的不是關,是自己的心。
走出地宮時,天已經蒙蒙亮了。東方泛起魚肚白,幾只早起的鳥兒落在枝頭,嘰嘰喳喳地叫著。阿鬼抬頭望去,只見石虎的影子在晨光中拉得很長,不再是陰森的剪影,反倒像個守護的姿態。
“你說,”洛璃忽然開口,“那些刻痕里的人,后來都去哪了?”
阿鬼想了想,笑道:“大概是回家了吧。回家種地,回家行醫,回家陪爹娘……就像師父說的,守著心里的‘仁’,在哪都是守陵。”
蘇烈望著遠方的炊煙,忽然說:“我決定了,回去就把那些繳獲的糧草分給百姓,軍功什么的,不如看著他們能吃飽飯實在。”
洛璃拍手:“好啊!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給他們治病。”
阿鬼看著他們,又摸了摸懷里的玉佩,陽光照在玉佩上,那點被血染過的痕跡,竟像是開出了一朵小小的花。他知道,白虎八宮的試煉結束了,但真正的“守”,才剛剛開始——不是守在冰冷的石宮里,是守在每一個需要溫暖的地方,守在自己那顆越來越軟、越來越亮的心里。
石壁上的刻痕又多了幾個新的名字,在晨光中閃著光,像是在說:所謂的煞,從來不是外面的兇神惡煞,是心里的執迷不悟。渡了自己,才能渡這世間的千般苦,萬般難。前路或許還有青龍七宿的機關、玄武九淵的詭譎,但只要這顆心是亮的,再暗的路,也能走出光來。
洛璃指尖劃過石壁上自己刻的“醫者仁心”四個字,忽然想起母親臨終前的藥箱。那是個掉了漆的木箱子,里面裝著三十一味草藥,每一味都貼著母親親手寫的標簽,字跡娟秀,像她鬢邊的銀絲。母親總說,藥能醫病,卻醫不了心,若心術不正,再好的藥也只會變成毒。
“你們看,”洛璃忽然指向石壁深處,“那里好像有個暗格。”
蘇烈用工兵鏟撬開暗格的石板,里面露出個陶甕,甕口用紅布封著,布上繡著個褪色的“藥”字。打開陶甕,里面沒有金銀,只有一疊泛黃的藥方,還有個巴掌大的銅秤,秤砣是只小巧的白虎造型。
“這是……醫者的遺物?”阿鬼拿起一張藥方,上面用毛筆寫著“清心散”的配方,字跡與石壁上的“藥”字如出一轍,“看來刻下‘藥’字的,就是這位醫者。”
藥方的背面寫著幾行小字:“庚寅年冬,白虎宮遇煞,見一少年執刀欲殺其母,問其故,曰母偏心,只疼幼弟。吾與言:‘刀可斷骨,難斷血,若今日殺母,來日午夜,必見母立于床頭,問汝寒否。’少年棄刀哭,煞氣遂散。”
“原來如此。”林野看著藥方,忽然明白,“這位醫者不是用草藥渡煞,是用言語解心結。”
陶甕底部還有本醫案,封面寫著《白虎渡煞記》,里面記著數十個故事:有丈夫因妻子難產而恨醫者,最終在醫者自剖其腹證明“母子平安需舍一”后,跪地懺悔;有孩童偷藥救父,被抓后卻發現所偷之藥恰是其父當年贈予醫者的救命丹……
“最后一頁是空的。”洛璃翻到醫案末尾,“像是在等我們續寫。”
蘇烈拿起銅秤,白虎秤砣在火光下泛著光:“這秤怕是用來稱‘心’的,稱稱自己的良心夠不夠分量。”他把秤遞給阿鬼,“你試試。”
阿鬼接過銅秤,剛要稱量,秤桿突然發出“叮”的輕響,白虎秤砣竟微微發燙。他想起師父的玉佩,忙掏出玉佩貼在秤砣上,玉佩的“仁”字與白虎秤砣的紋路竟嚴絲合縫,像是天生一對。
“看來這秤與師父的玉佩,本就是套套。”阿鬼恍然大悟,“師父說過,他年輕時曾遇一醫者,用半枚玉佩換了他腰間的短刀,說‘刀能護人,亦能傷人,不如留著玉佩,時時警醒’。”
話音剛落,石虎腳下的石臺突然再次震動,這次不是暗格升起,而是高臺側面裂開一道石門,門內透出淡淡的紅光,隱約能聽到水流聲。
“這是……通往朱雀九宮的路?”林野舉起地脈之心,藍光與石門內的紅光遙遙相對,像是在呼應。
走進石門,是條向下的石階,階壁上嵌著青銅燈臺,燈油是暗紅色的,點燃后冒出的不是黑煙,而是帶著藥香的白霧。霧氣中,無數細小的光點飛舞,洛璃伸手去接,光點落在掌心,竟化作顆顆露珠,涼絲絲的,帶著薄荷的清苦。
“這霧能安神。”洛璃深吸一口氣,“像是用薄荷、菖蒲、遠志這幾味藥熬的,正是清心開竅的方子。”
石階盡頭是座圓形水閣,閣中央有個蓮花狀的水池,池水赤紅如霞,池心立著根盤龍柱,柱上盤著條青銅朱雀,鳥喙銜著顆紅寶石,倒映在池水中,像朵燃燒的紅蓮。
“這就是朱雀九宮的‘煉心池’?”蘇烈盯著池水,“水怎么是紅的?”
林野蹲下身,指尖沾了點池水,放在鼻尖輕嗅:“不是血,是朱砂混了朱砂蓮的汁液,朱砂安神,朱砂蓮解毒,看來這里是凈化心魔的地方。”
他話音剛落,池水中突然冒出氣泡,一個虛影從水中升起——那是林野自己,卻穿著師叔的黑袍,手里舉著那面裂了縫的青銅鏡,鏡中黑氣繚繞。
“你敢說自己從未想過用煞氣復仇?”虛影的聲音與林野一模一樣,卻帶著師叔的陰冷,“當年你師父被石俑釘穿左腿,你夜里握著刀,不是想殺盡所有守陵人嗎?”
林野的手猛地攥緊,地脈之心在掌心發燙。他確實有過那樣的念頭,在師父臥床三年、夜夜**的那些夜晚,他曾對著月光起誓,要讓所有設計九宮陣的人血債血償。
“我……”林野剛要開口,虛影突然舉起銅鏡,鏡中射出黑氣,纏住他的手腕,“承認吧,你和你師叔一樣,心里都藏著頭餓狼,只等著時機咬斷仇人的喉嚨。”
黑氣順著手臂爬向心口,林野只覺得一陣寒意,仿佛又回到了那個雪夜——師父被抬回家時,左腿的血染紅了半條路,他跪在雪地里,指甲摳進凍土,心里只有一個“殺”字。
“不對。”洛璃突然喊道,聲音穿透黑氣,“你后來不是把刀扔了嗎?你說‘師父要我守的是地脈,不是仇恨’!”
這句話像道驚雷,劈開林野心頭的迷霧。他想起自己把刀扔進冰湖的那個清晨,冰層裂開的聲音像師父的嘆息,他對著冰湖發誓:“從今往后,刀只為護人而拔,不為復仇而鳴。”
“我是想過報仇,但我選擇了放下。”林野猛地掙脫黑氣,地脈之心的藍光暴漲,“仇恨就像這池水,看著赤紅嚇人,只要你不跳進去,它永遠淹不死你。”
虛影在藍光中扭曲,黑袍漸漸褪去,露出林野少年時的模樣,手里握著把生銹的刀,眼神卻不再兇狠,反倒帶著釋然:“你說得對,我只是你沒走的那條路,不是你的歸宿。”虛影化作紅光,融入池水中,池水的赤紅淡了幾分,透出底下的青石板。
蘇烈看著池水中自己的倒影,忽然笑了:“看來這池子是面鏡子,照出每個人心里的坎。”他走到池邊,倒影里的自己突然摘下頭盔,露出額角的傷疤——那是他當年為搶軍功,被友軍誤傷的印記。
“你以為自己真的放下軍功了?”倒影里的蘇烈冷笑,“你把糧草分給百姓,不過是想讓他們喊你‘大英雄’,這和當年搶軍功有什么兩樣?都是為了自己的名聲!”
蘇烈的臉瞬間漲紅,他確實有過這樣的念頭,在聽到百姓道謝時,心里那點虛榮心總會悄悄冒頭。他剛想反駁,卻見倒影里的自己突然捂住胸口,那里插著支箭——正是當年被他搶了軍功的士兵,臨死前射向他的那支。
“我……”蘇烈的聲音有些發顫,“我后來在他墳前守了三個月,我告訴自己,再也不犯那樣的錯。”
“守墳容易,守心難。”倒影里的蘇烈拔出箭,傷口卻沒有流血,“你每次聽到‘英雄’兩個字就抬頭,說明你還是沒放下。”
蘇烈低頭看著池水,忽然撿起塊石頭,在池邊刻了個“愧”字:“我確實沒完全放下,但我知道那是錯的。以后聽到‘英雄’,我會先想想那個被我害死的士兵,這樣算不算進步?”
倒影里的蘇烈笑了,身影漸漸消散,池水中的赤紅又淡了些。
阿鬼走到池邊時,倒影里沒有煞影,只有師父的身影,坐在草席上,手里縫著他磨破的袖口。“阿鬼,”師父的聲音像春日暖陽,“你以為寬恕就完了?那個殺我的人,后來凍死在破廟里,你為什么不去給他送件棉衣?”
阿鬼愣住了。他確實知道那人的下落,卻因為心里那點沒散盡的芥蒂,終究沒邁出那一步。他總說“放下仇恨”,卻連件棉衣都舍不得送,這算哪門子寬恕?
“我錯了。”阿鬼對著倒影深深一揖,“若能出去,我就去他墳前燒件棉衣,告訴他,師父的草藥,其實早就備好,只是沒機會給他。”
師父的倒影笑了笑,化作一道白光,融入阿鬼的玉佩。玉佩上的“仁”字突然亮起,與地脈之心的藍光交相輝映。
洛璃最后走到池邊,倒影里是母親的藥箱,箱子敞開著,里面的草藥全變成了黑色。“你以為偷藥救娘是對的?”母親的聲音從藥箱里傳來,“那藥是張屠戶家給兒子抓的救命藥,你偷了它,張屠戶的兒子三天后就斷氣了,你娘知道后,病情加重,不是因為病,是因為愧。”
洛璃的眼淚瞬間涌了出來。她一直以為自己偷藥是“孝”,卻從未想過那藥背后還有另一條人命。母親臨終前總說“欠了債”,原來指的是這個。
“我……我不知道……”洛璃哽咽著,“如果重來一次,我會去求張屠戶,我會給他磕頭,我不會再偷……”
“知道錯就好。”母親的聲音漸漸溫和,“醫者的手,是救人的,不是偷搶的,你記住這點,比什么都強。”藥箱的影子漸漸淡去,池水中的赤紅徹底褪去,露出底下的青石板,石板上刻著“朱雀浴火,心凈則明”八個字。
林野走上前,地脈之心的藍光與盤龍柱上的紅寶石相觸,朱雀的青銅羽翼突然展開,露出柱內的凹槽,里面放著最后一塊地脈碎片——碎片上刻著個“心”字,與之前的七塊拼在一起,正好組成“仁心渡煞,地脈歸寧”八個字。
碎片合一的瞬間,整座水閣開始震動,池中的清水順著溝槽流入地下,露出條通往上層的石階,石階盡頭的石門上刻著“玄武九淵”四個秦篆。
“看來下一關是玄武九淵。”林野握緊完整的地脈之心,它此刻像塊溫玉,散發著柔和的白光,“走吧,還有最后一關。”
蘇烈扛起工兵鏟,秤砣上的白虎在白光中仿佛活了過來,尾巴輕輕擺動:“這秤我帶著,路上稱稱自己的良心,別跑偏了。”
洛璃把醫案放進陶甕,重新封好紅布:“等我們回來,再把剩下的故事寫完。”
阿鬼摸了摸懷里的玉佩,“仁”字的光芒透過衣料映在地上,像個小小的暖爐。他知道,朱雀九宮的試煉不是讓他們忘記過去,而是讓他們看清過去——那些錯的、悔的、痛的,終究會變成心里的光,照亮往后的路。
走出水閣時,外面的天已經大亮,陽光透過陪葬坑的裂縫照進來,在地上拼出破碎的金斑。石虎的影子在晨光中舒展,像只真正的白虎,低頭飲水,再沒有半分噬煞的兇相。
“你們看,”洛璃指著石壁,“新刻的名字旁邊,多了道光痕。”
那道痕不是刀刻的,像是被光烤出來的,與歷代守陵人的刻痕交疊在一起,像條蜿蜒的河,流淌著無數人的心路。阿鬼忽然明白,所謂的“勇闖秦始皇墓”,從來不是闖過機關陷阱,而是闖過自己心里的那道坎——坎那邊,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個更清明的自己。
石階向上延伸,盡頭的紅光越來越亮,像團跳動的火焰。林野回頭望了一眼白虎雕像,它的夜明珠眼睛里,仿佛映著無數張笑臉,有放下刀的士兵,有救死扶傷的醫者,有哭著棄刀的少年……他們都曾在這里跌倒,又在這里站起,就像此刻的他們。
“走吧。”林野抬腳邁上石階,地脈之心的白光在他掌心跳動,“玄武九淵在等我們,還有更多的故事要寫呢。”
蘇烈跟在后面,銅秤的白虎秤砣輕輕晃動,像是在應和。洛璃把醫案的故事在心里默念一遍,打算等出去后,把這些寫進新的藥書里,書名就叫《心藥》。阿鬼握緊師父的玉佩,指尖劃過“仁”字,覺得這字比任何刀都鋒利,能劈開所有煞氣,也比任何鎧甲都堅固,能護住心底的那點暖。
石階兩側的青銅燈臺依次亮起,照亮了前方的路,也照亮了他們身后的影子——那些影子不再單薄,仿佛疊著無數前人的身影,有守陵人,有醫者,有棄刀的士兵,他們都在說:“別怕,路難走,但走過去,就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