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產期像一個懸在頭頂的、既期盼又令人隱隱不安的倒計時。最后幾天的等待,時間仿佛被黏稠的蜜糖和細小的砂礫共同填充,緩慢而磨人。謝艷玲的身體發出了更多明確的信號,不規律的宮縮時而像溫柔的潮汐,時而如隱約的悶雷。林鎮欽幾乎推掉了所有可以推脫的事務,將辦公地點徹底移回了別墅,周韜需要頻繁往返于公司與別墅之間,傳遞著必須由他簽字的文件。
他表面上依舊冷靜,處理工作時條理清晰,下達指令果決如常。但謝艷玲能從他比平時更頻繁看向她的目光里,從他偶爾無意識摩挲她送給他的那支鋼筆的動作中,捕捉到那深藏于內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這個習慣于掌控一切的男人,正在面對一個他無法用意志力和商業手段左右的過程。
產前最后一次全面檢查,醫生看著B超影像,溫和卻明確地告知:“寶寶個頭確實不小,胎位目前是枕后位,雖然不算異常,但可能會延長產程,增加媽媽的一些辛苦。林太太,您要有心理準備。”
這番話,像一顆小石子,在謝艷玲本就因身體不適而脆弱的心湖里投下了漣漪。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林鎮欽的手。林鎮欽反手握緊她,面色沉靜地對醫生點頭:“我們知道了。請務必確保萬無一失。”
回家的路上,車廂里異常安靜。謝艷玲望著窗外,第一次對即將到來的分娩產生了一種具象化的恐懼。那不是對疼痛的恐懼,而是對未知過程、對可能發生的意外、對自己是否能足夠堅強的擔憂。
“害怕了?”林鎮欽低沉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謝艷玲轉過頭,看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沒有掩飾,輕輕“嗯”了一聲。
林鎮欽將車緩緩停在路邊僻靜處,轉過身,深邃的目光籠罩著她,里面沒有安慰的空話,只有一種近乎鄭重的承諾:“聽著,謝艷玲。我在這里。所有的醫療資源都是最好的,醫生團隊隨時待命。你不需要一個人面對任何情況。”他頓了頓,伸手,指腹極其輕柔地拂過她微蹙的眉心,“你很堅強,比你自己想象的更堅強。我相信你。”
他的話語,如同定海神針,再次穩住了她晃動的信心。是啊,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有這個能為她抵擋外界一切風雨的男人,有最專業的醫療支持,而她自身,也早已不是那個在雨夜中無助哭泣的謝艷玲。
真正的發動,在一個凌晨悄然來臨。
起初只是比之前更規律、更密集一些的宮縮,謝艷玲還試圖按照拉瑪澤呼吸法調整,不想過早驚動剛剛睡下的林鎮欽。但疼痛的程度和頻率迅速升級,像不斷收緊的鋼鐵枷鎖,箍住她的腹部和腰骶,冷汗很快浸濕了她的睡衣。
林鎮欽幾乎是立刻驚醒了。他打開燈,看到她蒼白汗濕的臉和因忍痛而咬緊的下唇,眼神瞬間清明冷冽,沒有一絲剛醒的迷茫。他迅速按下呼叫鈴,通知待命的醫療團隊,然后俯身,握住她的手,聲音是刻意壓制的平穩:“別怕,我們在去醫院的路上了。”
去往私立醫院頂樓專屬產房的路程,像被無限拉長。車廂里,謝艷玲所有的意志力都用來對抗一陣猛過一陣的宮縮,指甲無意識地掐入了林鎮欽的手臂。林鎮欽一言不發,只是穩穩地抱著她,另一只手緊緊握著她的手,用指腹一遍遍摩挲她的手背,傳遞著無聲的力量。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和壓抑的**,每一次她的抽氣,都像一根細線,牽扯著他的心臟。
產房里,一切準備就緒。無痛分娩麻醉起效后,謝艷玲從劇烈的疼痛中暫時解脫出來,疲憊地喘息著。林鎮欽始終穿著無菌服,站在產床旁,沒有坐下,身姿依舊挺拔,但緊抿的薄唇和眼底無法掩飾的血絲,泄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產程果然如醫生所料,并不順利。宮口開指緩慢,寶寶的枕后位使得每一次宮縮發力都事倍功半。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謝艷玲的體力在一點點消耗,額前的頭發被汗水黏在臉上,眼神開始流露出挫敗和生理性的疲憊。
“林太太,加油!看到寶寶頭發了,再用力!”助產士在一旁鼓勵,聲音帶著職業性的昂揚。
謝艷玲依言用力,卻感覺力量如同泥牛入海。一陣強烈的虛脫感襲來,她幾乎想要放棄。“我不行了……”她喘息著,聲音帶著哭腔,望向林鎮欽,眼神里充滿了無助。
這是林鎮欽從未在她眼中看到過的脆弱。他心臟猛地一縮,俯下身,雙手捧住她的臉,迫使她看著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銳利如炬,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量,穿透她渙散的意志:
“謝艷玲,看著我!”他的聲音低沉,卻帶著斬釘截鐵的力度,“你可以的!記住你是誰!你是那個能把‘心域’從無到有做起來的謝艷玲!你是那個能在林家年宴上不卑不亢的謝艷玲!你是我的女人!”他頓了頓,最后一個字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熾熱的情感,“我們的孩子就在前面,看著我,把他(她)帶到我們身邊來!”
他的話語,像一劑強心針,猛地注入了謝艷玲瀕臨枯竭的身體。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她看著眼前這個男人,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信任、急切,以及深藏其后的、與她同頻的痛楚與期待。一股不服輸的狠勁從心底竄起,混合著母性的本能,重新匯聚成力量。
她深吸一口氣,抓住產床的扶手,指甲幾乎要嵌進去,按照助產士的指引,在一次強烈的宮縮頂峰,用盡了身體里最后、也是最磅礴的一股力氣。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又仿佛只是一瞬。
一聲響亮而有力的嬰兒啼哭,如同破開混沌的天籟,驟然響徹產房。
那一瞬間,謝艷玲像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癱軟在產床上,只剩下劇烈起伏的胸膛和劫后余生般的虛脫。汗水與淚水交織,模糊了她的視線。
她感覺到林鎮欽緊緊握著她的手,力道大得驚人,甚至在微微顫抖。她費力地轉過頭,看到他正死死盯著被護士抱起來、正在清理擦拭的那個小小、紅彤彤的嬰兒,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那雙慣常冷厲深邃的眼眸,此刻竟微微泛紅,里面翻涌著一種謝艷玲從未見過的、極其復雜的情緒——是震驚,是難以置信,是如釋重負,更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初為人父的巨大喜悅與動容。
“是個男孩,非常健康!”護士笑著將包裹好的嬰兒抱到他們面前。
那小小的一團,皺巴巴的,像只小猴子,卻有著清晰的眉眼和一頭濃密的黑發。他停止了哭泣,微微睜著一條縫的眼睛,似乎茫然地“看”著這個世界,也“看”著眼前這對將他帶到人世的父母。
林鎮欽伸出手,動作是前所未有的小心翼翼,甚至帶著一絲笨拙的僵硬,從護士手中接過了那個柔軟而溫暖的襁褓。他低著頭,凝視著懷中的小生命,仿佛在看一件舉世無雙的珍寶。良久,他才抬起頭,看向謝艷玲,聲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卻帶著一種被巨大幸福沖擊后的微顫:
“辛苦了……艷玲。”他叫她的名字,目光深邃如同承載了整個星空的海洋,“謝謝你。”
謝艷玲看著他,看著這個向來冷硬的男人懷中抱著他們孩子的模樣,看著他眼中那毫不掩飾的、幾乎要溢出來的愛與激動,所有的疼痛、疲憊、掙扎,在這一刻都得到了加倍的補償。淚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滑落,但這一次,是純粹的、極致的幸福與圓滿。
她虛弱地伸出手,輕輕碰了碰寶寶柔嫩的臉頰,再握住林鎮欽抱著孩子的手臂。一家三口,以這樣一種血脈相連的方式,緊緊聯結在了一起。
新生命的誕生,如同一道最強烈的光,穿透了所有過往的陰霾與未來的不確定性。
它不僅僅是一個孩子的降生,更是他們愛情最堅實的見證,是他們“共生”關系進入全新維度的神圣儀式。
從這一刻起,他們不僅是彼此的愛人、戰友,更是同一個生命的父母。
這條名為“家”的航船,擁有了最珍貴、也最沉重的壓艙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