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四個人圍坐在小桌前吃早飯的時候,每個人都打著哈欠。
鐘小蘭是興奮地一夜沒睡著。
鐘山是被鐘小蘭在上鋪翻來覆去的聲音吵了一宿,根本就是半夢半醒。
至于鐘友為和王蘊如,屬于是錯過睡眠時機之后休息時間太短。
鐘友為尤其沒精打采,他支著筷子夾咸菜,愣是夾了三次才夾到窩頭里,吃了幾口,又漫不經心地伸手喝粥,一不小心還燙了手。
這下倒是徹底精神了。
扭頭看向一旁慢條斯理吃飯的鐘山,他低聲問道,“你媽這些年膽子可真夠大的,在村里怎么還敢教給你這些東西?”
昨天晚上,面對鐘小蘭手里揚著的試卷和一臉云淡風輕的鐘山,唯一“看透”真相的,是這個外表看似愚鈍平庸,記憶力卻異于常人的中年公務員鐘友為同志。
當時他一拍大腿,想起了自己已故前妻朱倩云的職業履歷。
那可是做過翻譯的,英語賊溜。
當年他根本不懂英語,偶爾還被她拿英語嘲笑,誰成想這用外語打情罵俏甚至還成了后來前妻被別人批的原因之一:外國話這么好,肯定不是好人。
鐘山對于鐘友為的提問相當滿意,這份兒邏輯自洽,省得他自己瞎編理由了。
此刻聽到鐘友為的詢問,他一邊吃飯,一邊含混不清地糊弄道:“反正我們住的地方四六不靠,誰都不來,講什么都沒關系。”
鐘友為點點頭,“對對對……”
王蘊如對這些根本不在意,她只知道自己的閨女是真拿了好處。
眼看鐘山碗里的稀飯少了,她伸手把鍋底都給他續上。
“小山啊,以后就讓小蘭好好跟你學,這段時間你多辛苦辛苦,來來,多吃點!”
“嗯嗯嗯!”
鐘山對于這些關切、殷勤來者不拒,畢竟自己是真付出勞動。
今天是星期天,一家人都休息,鐘友為出門散步買報紙,鐘小蘭拽著鐘山進了屋,倆人就開始對著說起了英語。
王蘊如在外面打掃衛生,時不時就湊到門口,聽著里屋鐘小蘭嘴里的磕磕絆絆和鐘山流利的發音,哪怕根本聽不懂,她也分得出高下、好壞。
這讓她感慨萬千。
昨天下午的時候,鐘小蘭放學回來那個臉色她可是記憶猶新。
本來以為閨女夢想幻滅,晚上她還想著回頭怎么勸慰一番、振作士氣。
沒想到一晚上的時間來了個大反轉,鐘小蘭的人生忽然又光明美好起來了。
默默感嘆著鐘山的神奇,她心中有種難得的暢快滿足,等到鐘友為拎著報紙推門進來,她干脆搓了搓手放下抹布,“不行,我得買條魚去,慶祝慶祝!”
鐘友為難得問了一句,“快月底了,家里還有錢嗎?”
“要你管!”王蘊如回頭瞪他一眼,提上鞋,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高考在即,鐘小蘭需要強化的自然不止英語一門,所以倆人高強度練習了三個小時,解決了一些難點問題之后,鐘山就推門出來,留鐘小蘭自己在里面繼續復習別的。
鐘友為此時正在看報紙,父子倆對視一眼,鐘山隨口問道,“現如今,在報紙上投稿是怎么個流程?”
“這你算問對人了!”
鐘友為頓時來了興致,“一般就是兩種,本地的,直接送到編輯部,往往有專人接收,如果采用,到時候會來信說明。
“另外就是外地的,那就只能是掛號信,平郵萬一丟了稿子,可就虧大了!我還聽說他們有些長篇稿子的,稿紙摞起來足有一尺高,郵寄怕丟,干脆坐火車肉身背來。”
鐘山聞言,嘖嘖稱奇,畢竟前世自己都是一封電子郵件發完了事。
鐘友為的話還沒說完,“想當年,我也發表過幾篇小文,只不過編輯總說我文筆太啰嗦,內容也不成器,總要改來改去,這么多年,倒是也賺過幾十塊錢稿費。后來我為了精煉文筆,改寫詩歌了……”
“也發表了?”
“還沒有……”
鐘友為訕笑道,“不過我還是經常在咱們家里朗誦嘛!”
說話功夫他就開始起范兒:“啊~大海!你的波浪是什么顏色?啊~蒼天!你的云朵在何處漂泊——”
朗誦的聲音過于高亢,還有點破音。
鐘山對于鐘友為毫無營養的詩歌異常抗拒,干脆打斷,轉而問道,“爸,你現在單位上怎么樣?最近加班有你嗎?升職有你嗎?領導喜歡你嗎?”
一連串的問句,鐘友為不但聽得心塞,還聽見了三次“你嗎”。
他立時板起臉一言不發,低頭看起報紙的中縫。
父子倆各自端詳起眼前的鉛字,小小的斗室里安靜極了。
鐘山心想,總算把天聊死了。
快到中午的時候,王蘊如提著兩條鯽魚和一塊豆腐進了門,一臉的喜氣洋洋。
“等著!中午喝鯽魚湯!”
新鮮的鯽魚不大,用熱油煎過,加湯煮沸,燉出一鍋奶白的湯色,然后投進切好的豆腐塊,撒點蔥花,就是一碗鮮美的魚湯。
中午一家人吃得都挺開心,分魚的時候,王蘊如特意給鐘山多撈了些肉,自己和鐘友為只留下一塊魚頭。
鐘友為眼饞地看看鐘山碗里的魚肉,張了張嘴,最后也沒說出話來。
吃過飯,鐘山照舊在里屋給鐘小蘭輔導英語。
現如今的英語考試并無聽力,所考察的也基本都是固定搭配、詞性這些,鐘山隨手給鐘小蘭列舉了一堆常用搭配,鐘小蘭頓時如獲至寶,悶頭反復記誦。
如此兩個小時加強訓練結束,鐘小蘭的腦子里已經塞不下更多了。
鐘山干脆任由她自己重做原來的試卷,自己則是攤開了稿紙。
上周答應譚宗堯之后,他幾天時間都在集中寫譚嗣同的心路歷程。本來今天終于有空,他打算繼續寫《夕照街》,但是現在他卻想,不如寫個小說投稿試試。
不過對于編劇出身的他來說,腦子里對于這個年代的小說記憶乏善可陳,而長期沉浸于劇本創作,自然也明白自己的文筆肯定算不上頂好的。
不過這不要緊,投不了文學大刊,投給《故事會》總行吧?
那玩意兒發行量大,稿費也比較大方。
而且這種通俗刊物的要求往往是故事性強,這倒正符合他的創作能力。
只可惜《知音》、《讀者》、《今古傳奇》這幾個發行量巨大的雜志此時還未創刊,不然他創作的下限還能再低一些。
想及此處,他也不多思考,信筆寫下了第一頁文字。
【千年以前的黃河永不停歇。早春,河面經冬的冰凌開始融化,這漸漸稀薄的冰面,隨時都有毀塌的風險。
大河之上,蒼茫天地間,唯有一人一馬,依然在冰面上飛馳,當真是鐵馬冰河,颯沓如流星。
如今正值殘唐五代,諸侯征伐不休,殺得黃河兩岸生靈涂炭。學劍歸來的馬義還不知道,他即將卷入一場前所未有的爭斗。
這正是“諸侯爭霸,碧血染黃沙;盲俠仗義,一劍走天涯。”
屬于黃河大俠的故事開始了。】
鐘山寫的故事自然是脫胎于前世看過的老電影《黃河大俠》,這大約是他心目中內地武俠電影的天花板之一。
雖然電影制作難免有些道具穿幫,但是無論劇情故事還是“最后的劍圣”于成惠的精妙劍法,都讓看電影的他心馳神往。
九十分鐘的電影鋪陳成文字并不算長,再加上鐘山只是初次試水,估摸著寫個三萬字左右就差不多了。
如此伏案寫了一下午,等到鐘小蘭目光炯炯地湊到旁邊偷看時,鐘山已經寫了二十多頁。
“這是什么?”鐘小蘭拿過前面一頁,“黃河大俠?”
鐘山伸手奪回來,整理好放進包里,告誡道,“現在還沒寫完,不能給你看,等你英語測試及格之后再說,還有——”
“——先不要告訴爸媽!行了行了我知道了!”
鐘小蘭郁悶地擺擺手,干脆把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到背單詞上。
轉眼間就是周一,劇組依舊跑去法源寺體驗生活,持續多日的排練和背誦,大部分演員的臺詞已經頗為熟練,對詞的時候慷慨激昂,坐在旁邊的鐘山不由得感慨,果然話劇的感染力就是強。
這種由真人在你面前演出的感受,跟電影這種熒幕的感覺是截然不同的,真實感和沉浸感都要強得多。
在法源寺持續體驗了幾天“佛法”,在林釗華的安排下,劇組重新回到首都劇場,開始分段排練。
與此同時,舞臺美術、音響的制作進度也開始快速推進,如今距離六月底的演出計劃還有一個多月,大家都是鉚足了勁兒苦心鉆研。
這幾天,鐘山總算把《黃河大俠》寫完,就等著找個空閑去郵局寄掛號信了。
周四下午,鐘山正在排練廳里欣賞譚宗堯慷慨激昂的獨白,忽然發現排練廳門口閃過一個腦袋。
他默默站起身,推門出去,正靠在走廊的墻壁上長吁短嘆的,正是幾天沒見的蕭楚楠。
她一臉悶悶不樂地瞥了一眼鐘山,隨手遞過兩張自行車票。
這可是絕對的搶手貨,有了票證,就可以花150塊買到一輛鳳凰自行車,再加30塊還能買到重型的,配上鏈盒、轉鈴,就是現如今最主流的交通工具了。
鐘山伸手接過,看著郁悶的蕭楚楠,隨口問道,“怎么了?被柳葉青發現真相了?”
“比這個慘多了。”
蕭楚楠說起來還有幾分失魂落魄。
“她看上別人了。”
“誰?”
哪知她直起身來,沒好氣地瞪了鐘山一眼。
“就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