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面對美好的風景的時候,他們往往可以坐在那里發呆,幾個小時什么也不做,只是沉浸、放空。
可惜城市里有太多地方沒有風景讓人放空。
此時在浙江的海鹽縣的一家衛生院里,一個年輕的小醫生結束了半個小時的拔牙工作。
如果單論風景,人的口腔里也許是最沒有風景,斑駁頑強的牙結石和黑黢黢的齲齒,搭配上那些搖搖欲墜的牙根、流血的牙齦以及永遠淌不完的口水,簡直糟糕透頂。
已經拔過五千多顆牙齒的他長舒一口氣,把器械放下,甩著無比酸痛的手腕。
這個年代的牙科診室根本沒有后世那樣流行,牙醫和修鞋、理發的職業差不多,干的是手藝活,雖說并不難做,但他還是覺得這些人“口氣”太差,讓人難受。
索性終于到他休息的時間了。
跟身旁的同事交代一句,他轉身走進旁邊的診室,那里有一張早已壞掉的牙椅,但意外地可以躺得很平,于是成了大家打盹兒的地方。
躺在牙椅上,夏日的室內熱得沉悶,給他的感覺遠不如小時候躺過的太平間停尸房。
只可惜誰能回到小時候呢?
他搖搖頭伸手抄起一旁的故事會,這是昨天同事買回來解悶的小本本。
這本雜志拿過來就是攤開的狀態,窮極無聊的他連頁碼也沒翻,干脆就著當前的部分往后看。
在這年頭,無論是公交車、地鐵站、街頭巷尾乃至味真足的聯排廁所里,但凡人能找到些印著只言片語的紙片,就總能抓住它認認真真地讀上一陣,試圖通過心靈的寄托忘記環境的惡劣。
在這些地方,高深的文字和復雜的句子是很難走進心里的。
因為往往人還沒來得及讀懂意思,就已經先注意到了對面伸手抓著扶手的漢子,聞到了他高高揚起的胳肢窩;或者干脆被被腳下的“黃河”熏得人仰馬翻。
正所謂治亂世當用重典,越是對付難以忍受的環境,越是需要最直接的心靈沖擊。
在三十年之后,這類作品有一個特別直白的稱呼:爽文。
而在1979年,人們的閱讀閾值還沒有被無限堆高的時代,占據這個生態位的,就是故事會這個三十二開的小本本。
有一搭無一搭的掃了幾眼,他忽然發現今天這故事似乎跟往日的不一樣。
武俠故事?這倒是不多見。
此時翻開的頁碼正講到一個叫“馬義”的瞎子劍客喝醉了酒在耍醉劍。
醉劍是個什么玩意兒?人喝醉了還能耍劍?
他頓時來了興趣,干脆坐起來認真讀。
越往后讀,他就越覺得這故事有意思,雖然并不像他以前偷偷看過的武俠小說那樣有什么奇特的招式,但是一個俠客在亂局中奮力拼殺,為了保國安民的理想而努力的情節卻格外打動人。
不知不覺,他竟是把這兩三萬字讀完了。
看到最后,馬義一番大戰殺掉了段王爺,他坐在牙椅上咂咂嘴,只覺得大快人心之余,有些意猶未盡。
直至此時,他才想起來,好像開頭自己還沒看呢。
于是趕緊往回翻,這才看到了《黃河大俠》的名字。
正要把開頭補上,忽然聽到外面有人喊,“于華,過來幫忙。”
他只得依依不舍地放下書,罵道,“寫得真他媽好!”轉身又出去迎接新的牙齒了。
覺得《黃河大俠》寫得好的人自然不止于華一個。
而第一個明白到《黃河大俠》有多么與眾不同的人,肯定是吳復興。
滬上紹興街,今天的吳復興根本沒心思玩什么人肉冰壺了,他一路猛蹬竄進74號院,車子沒停好就沖進了辦公樓,三步并作兩步上了二樓,他興奮地拍開了主編辦公室的門。
“主編!完了!全完了!”
主編一聽面色大變,“什么完了?怎么完了?你說清楚!”
吳復興喘著粗氣走進辦公室,伸手給自己倒了杯涼白開,噸噸噸下肚,長出一口氣,才在主編焦急的目光中得意地開了口。
“賣完了!全賣完了!五十萬冊,毛干鳥凈!”
主編懸著的心這才放下,緊隨而來的就是劫后余生與銷量爆炸帶來的狂喜。
他訓斥道,“說話哪能這樣大喘氣?還毛干鳥凈?這個詞用在這里的嗎?”
不過這訓斥軟綿綿的,根本沒有力度,因為此刻大家臉上的笑容都同樣燦爛。
“才三天啊!”
吳復興拉了椅子坐下,“從咱們15號發刊開始,三天就都賣沒了!這可是破了紀錄?往往都要賣十幾天吶!現在好多地區都打電話來催著加印!說是讀者都等著要看《黃河大俠》!”
“那就印嘛!”
主編根本沒在怕的,畢竟從去年恢復名字之后,故事會的發行量那是節節攀升,到了今年前兩期,平均下來發行量都有六七十萬,加印也是常有的事。
吳復興補充道,“印刷廠已經在趕工了,關鍵是……印多少?”
這問題一出,主編也有些猶豫,他想了想,“你把小何也叫來,咱們商量商量。”
不多時,何成偉也走進了辦公室。
何成偉雖然年輕,但是畢竟上過大學,在編輯部一直以對形勢判斷準確著稱。
此時聽到銷量情況,他興奮地在辦公室里踱步。
“去年復刊第一期,首印10萬冊,五天賣完,最終累計發行量是25萬,今年第一期,首印50萬冊,10天售罄,后續補了20萬冊,只售出了12萬。可是這一期3天就賣了五十萬,可見還有很大需求,我看可以翻倍。”
“一百萬?”
吳復興被這個數字嚇了一跳,“咱們單刊發行量從來沒到過一百萬吧?”
主編對何成偉相當信任,他思考片刻,折中道,“這樣,先把目標定到30萬冊,這次加快發行速度,找幾個重點城市優先補充,看看情況,如果銷售速度還是很快,那就再印!”
說罷,他又補充了一句,“這個老鐘,你們再去寫封感謝信,一定要有誠意!”
倆人點頭答應,快馬加鞭開始印刷,對于故事會編輯部來說,這又是一個創紀錄的一天。
……
人真的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面對美好的風景的時候,他們往往可以坐在那里發呆,幾個小時什么也不做,只是沉浸、放空。
可張新言卻不這么覺得。
他是香江長城電影公司的一名導演。
作為一個左翼公司,公司跟大陸的交情相當不錯,所以才能有機會跑到黃山來拍電影。
此刻身處黃山的《白發魔女傳》劇組暫時停擺:山中忽然變了天,所有演員、工人只能找地方避雨。
在黃山奇絕險峻的山林之中,看著云霧縹緲、行云布雨的景致,張新言熟視無睹。
沒辦法,在黃山呆了一個月了,再好的風景也會有點司空見慣。
躲在劇組的大傘下,看著四散躲雨的工作人員和穿著雨披來做搬運工的本地山民,再看看頭頂上陰翳的天空。
這雨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時候。
窮極無聊,他放下了手里早就被翻了無數遍的分鏡頭本,扭頭朝身后一個正在看雜志的年輕人,這個年輕人叫薛后,是劇組的跟組編劇。
“薛后,上次公司談的那個劇本怎么樣了?”
誰知薛后看雜志看得入神,竟沒有聽見他的問話,張新言不得不提高音量。
“薛后!”
“啊!”薛后這才恍然回神,“怎么了?”
“上次那個劇本……”
“哦哦!”薛后聞言放下手里的雜志,“導演你說那個《少林寺》?”
“廢話。”
“劇情改了一稿,老盧在潤色臺詞,不過老盧速度慢,怎么也得過兩個月再說。”
張新言點點頭。
其實他心里清楚得很,那部電影劇本目前根本不行,此時不過是跟薛后聊天打發時間。
誰知他剛想張嘴再聊點別的事情,薛后已經迫不及待地捧起了剛才那本雜志。
那個雜志是個藍白色封皮,字有些小,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
眼看薛后一掃往日跟自己聊天的興致,他剛想吐出來的話到了嘴邊卻變了內容。
“你看什么呢,這么入神?”
“黃河大俠啊!”薛后聞言頓時興奮起來,干脆拉著板凳湊到張新言旁邊。
“導演,去年的《醉拳》你肯定知道吧?”
“嗯,所以?”
“這本書寫了個醉劍,還是瞎子舞醉劍,可有意思了!”
“哦?”張新言聞言也好奇起來,他伸手要過雜志,掃了一眼。
印刷水平一般,紙張甚至有些粗劣,看起來不怎么上檔次,有點像香江的三流雜志。
可是這個叫《黃河大俠》的故事,卻一下子吸引住了他。
張新言從六十年代到現在,一直在香江長城電影公司拍片,最擅長的就是武俠電影。
此時略略一掃,他就發現這個黃河大俠實在是太適合拍成電影了。
妻女血海深仇,自己瞎了雙眼,依舊憑一把劍為民請命,以為自己投靠了賢王,為他出生入死,卻換來飛鳥盡良弓藏的悲涼結局,最后卻憑借朋友徒弟的仗義相助奮起反抗,推翻了這一切。
主角神功蓋世,配角很有特色,反派更是武力、智商都高高在上,幾番正反爭斗安排得合情合理,又精彩紛呈。
最關鍵的是,這里面居然也有一個幫助他反叛統治者的和尚。
這又不由得讓他想起公司剛推到他手里的那個《少林寺》。
合上雜志,他望向面前**不休的黃山,心思卻隨著文字飛到了那冰封千里的黃河兩岸,恍惚間仿佛看到了一人一馬在大河之上縱馬飛馳,笑傲江湖。
“薛后,你去辦一件事。”
“什么?”
“去把《黃河大俠》的版權買了。”
“真的!”薛后聽聞也是一臉興奮。
在他看來,這部小說改編潛力很大,如果能找到幾個武行的高手表演,肯定能火!
“一定要快!”
張新言叮囑完,看著遠處的山感嘆起來。
“好故事可從來不愁買家啊……”
……
此時,遠在千里之外的燕京,坐在藍田野的辦公室里,鐘山卻發現,好故事或許不愁賣,但是好的未來依然不那么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