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0號,星期二。
鐘山下午回到筒子樓的時候,鐘小蘭正在嚎啕大哭。
在門外聽到動靜,他推門進去的時候,卻看到王蘊如摟著閨女,一副喜上眉梢的模樣。
鐘山懂了,問道,“怎么樣,估分算出來了嗎?”
眼看鐘小蘭還在抽抽搭搭,王蘊如喜氣洋洋地徑直回答,“算出來啦!小蘭估摸著不算英語至少能考到三百五十多分,加上英語,能超過四百!”
鐘山聞言嚇了一跳,“這么高?”
王蘊如喜不自勝
要知道,這年頭不比后世,高中學習遠沒有那么卷。
學霸們固然能考到四百多分,但是只要考到三百分,幾乎篤定有大學可上。
至于燕京大學、清華大學的錄取分數,也就是三百六七。
按照王蘊如的說法,鐘小蘭這成績如果按照英語10%折算,恐怕能超過360分,妥妥的清北苗子。
鐘山湊到鐘小蘭旁邊,笑道,“怪不得,喜極而泣啊?”
鐘小蘭這才收斂了幾分情緒,擦了擦淚,盯著鐘山,結結實實地給他鞠了個躬。
“哥!我這次考大學,要是沒有你的幫助,別說現在的成績,有沒有學上都不一定!我得好好謝謝你!”
“真要謝我?”
“真的要謝!”
“你是一定會謝?”
“我是真的會謝!”
鐘山聽著鐘小蘭嘴里說出來的前世爛梗,有種回家的開心。
他玩笑道,“我聽說上大學還能拿補貼,一個月十幾塊呢,要不你分點兒給我?”
鐘小蘭聞言,咬著嘴唇開始認真盤算。
想了片刻,她猶猶豫豫地問道。
“哥,我吃飯上學還得花錢,那我一個月先給你五塊行嗎?”
鐘山看妹妹真上了頭,搖頭笑了笑。
他拍拍鐘小蘭的腦袋。
“行了行了!我還差你那點供奉?你啊,還是攢點錢買兩件好衣服,省得上了大學沒人追求你!”
這話一出,鐘小蘭直接羞紅了臉,啐了一口轉身跑回里屋去了。
有了這份喜訊,雖然成績還沒坐實,但王蘊如還是格外多炒了兩個菜,鐘友為甚至翻出半瓶酒來跟王蘊如小酌一杯,就這么吃飯、說話,一直鬧到夜深了才各自睡下。
第二天早晨,鐘山是被熱醒的。
七八月份大約是燕京最難熬的時間,烈日和暴雨交替占據天空,只把酷暑留在人間。
然而鐘友為家連一臺電風扇都沒有。
一骨碌從床鋪上翻身坐起,鐘山回頭看看身下的蒲席,嚯,直接睡出來一個洇濕的人形。
眼看著天光剛蒙蒙亮,鐘山干脆起身出門,跑去暫時無人的水房接了一盆水,從上到下擦了一遍,又換了水狠狠洗了幾把臉,才覺得清爽了許多。
回到屋里,鐘山坐在床上緩緩搖著蒲扇,聽著上鋪=妹妹淺淺的呼嚕聲,默默想著接下來的打算。
《黃河大俠》的版權事宜已經全部辦妥。
張新言的辦事效率很快,不到一個星期就已經把手續全部辦好,三萬元港幣直接打到了銀行,鐘山只需要在三個月內把劇本郵寄過去就行。
說到匯來的港幣,鐘山原本想從之前看過的年代小說上偷學一招,讓張新言直接把港幣換成外匯券給自己,哪知一問才知道,現在根本沒有外匯券。
外匯券這玩意兒,本來就是個特殊產物,改開剛開始的時候,大量的華僑、港商來大陸投資,但由于目前大陸還在實行物資配給制度,什么都要憑票供應,華僑們手里有錢沒處花,買東西極為不便。
這些人遠來是客,還都帶著投資來的,你總不能給他們發糧票、工業券,限制消費吧?
于是乎,在1980年4月,外匯券橫空出世,成為了專供外賓使用的貨幣。
由于外匯券的一大好處是不需要任何票證就可以在指定商場購買東西,所以這玩意兒立刻成為了事實意義上的高檔貨幣,冰箱彩電洗衣機,管你有沒有票,給錢就賣!
所以當時誰家能弄點外匯券,那簡直讓人分外眼紅。
吃了穿越太早的虧,鐘山眼睜睜地看著三萬港幣換成了六千人民幣存到了自己的戶頭,只能安慰自己:好歹也算是為國家外匯事業做了一點微小的貢獻。
夏日微涼的清晨,搖著蒲扇,0.6萬元戶鐘山同志打算先找蕭楚楠搞兩臺電風扇再說。
盤算完了賬本兒,他又惦記起自己的轉正計劃。
距離《夕照街》交給樸存昕,這都十幾天過去了,怎么還沒動靜?
思忖著要不要去找樸存昕打聽一下情況,外面王蘊如已經把飯做好了。
仨人光速吃完飯,各自蹬上車出發上班。
隨著夏天的到來,鐘山越來越喜歡首都劇場了。
無他,劇場里是真有空調啊!
哪怕劇本組的辦公室,至少也有臺吊扇不是?
眼下《法源寺》還在持續上演,鐘山的上班生活極為悠閑,每天除了固定去找林釗華打個招呼,大部分時間就是在辦公室給觀眾寫回信,要么干脆跑去圖書室看書。
沒錯,首都劇場這個單位不光有圖書室、澡堂,甚至還有一個三樓宴會廳,只不過現如今使用頻率不高。
一路騎到首都劇場,進了大門,鐘山先去收發室看了一眼,得知郵包下午才有,轉身去了辦公室。
依舊是打水,灑掃辦公室,打開吊扇,支開窗戶。
空氣開始加速流動,鐘山往辦公室的大茶壺里倒滿了水。
等待熱水變涼的時間,藍因海和梁秉鯤也陸續趕到。
仨人埋首在辦公桌前,鐘山開始思考,最近是不是要寫點兒新東西?
把腦子里的素材篩選了一番,正思考從哪里著手的時候,辦公室的門忽然被一把推開。
“咣!”
垂老的木門被猛地撞到墻上,發出一聲慘叫,然后緩緩回蕩過去。
屋子里的仨人都是一驚,然后一齊望向門口。
只見一個方臉壯漢冷然站在門口,不是俞民還能是誰?
他掃了藍因海和梁秉鯤一眼,開口道,“鐘山!跟我來一下。”
鐘山跟他出來,倆人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俞民打量了他一眼,冷笑道。
“你小子,真行啊!《法源寺》忙成這樣,還有空寫了個《夕照街》?”
鐘山明白這是空政話劇團那邊找過來了,他笑嘻嘻地自嘲道,“我一個臨時工,工資又不夠花,別的也不會做,只好寫點劇本才能勉強維持生活的樣子。”
這話氣得俞民直翻白眼,鐘山這一部《法源寺》賺了足有550塊,都超過自己半年的工資了,還在這里哭窮?
他咬牙抑制住內心吐槽的**,壓低聲音斥道。
“寫劇本就寫劇本,怎么?人藝不給你稿費?非要跑去送給空話?我告訴你,在過去你這叫資敵!你知不知道!”
“哎呀!話不能這么說……”
鐘山一攤手,“空政也好,人藝也罷,大家都是搞文藝的同志,我幫助同志進步難道也有錯?”
“你少在這兒鬼扯!”
俞民伸出一根大荒囚天指,“我告訴你,王貴來了,跟我們要人!”
“要誰?”
“你誠心找茬是不是?”
“那院里的意見呢?”
“廢話,那還用說嗎?”
俞民橫他一眼,轉身上樓,在樓梯上又說道,“我說你怎么想的,這全國的話劇院團,還有比人藝更好的地方嗎?”
“那倒是沒有。”
“那你還——!”
“唉,院長!我難啊!”
鐘山裝模作樣地訴苦道,“我一個農村娃娃,親媽沒了,這燕京城我是初來乍到,現如今找個工作多難?你不也說嘛,做事不能等靠要,所以我就發揮了一下主觀能動性……”
俞民讓他氣笑了。
說話間倆人走到了院長辦公室門口,俞民豎起眉毛叮囑道,“進去少說話,你的工作問題,單位肯定幫你解決。”
“好嘞!”
倆人敲門進去,此時曹宇并不在辦公室,只有刁光譚在低頭讀著什么。
而他對面坐著的是一個穿軍裝的中年人,看起來年齡約莫四十多歲,只是謝頂謝得厲害,迎面一瞧跟清朝人似的。
“來啦!”
刁光譚聽到聲音,抬頭招呼一聲,起身介紹道,“這位是空政話劇團的王貴團長,王團長,這就是你要找的鐘山。”
王貴湊近一步打量了鐘山一番,咧嘴笑道,“好!好!還真有點當兵的樣子”
刁光譚跟俞民對視一眼,心想這位倒是直抒胸臆。
四人落座,寒暄了幾句,王貴直奔主題,“刁院長!我首先要感謝咱們人藝無私奉獻的精神啊,愿意把這么優秀的劇本送給我們。”
他滿面春風,“《夕照街》這么優秀的劇本,我們空話已經集中團里優秀演員開始投入排演,我親自做導演,遴選院內的優秀中青年演員一起參與!一定不辜負人藝同志們的熱情!”
鐘山心想,好么!不愧是老江湖。
王貴一句話,就把人藝架起來了,這下人藝再想要劇本就顯得有點不要臉了。
刁光譚干笑一聲,“嗨,大家互相幫助嘛。”
“太對了!”
王貴感嘆道,“我們眼下正需要人藝的幫助啊!”
他指指鐘山,“劇本劇本一劇之本,排戲不能沒有編劇,您看看,這個鐘山同志,能不能借給我們空政?”
問完這句,他緊接著補充道,“您放心,鐘編劇在我們那邊肯定是待遇優厚,對了,我聽說鐘山同志的編制問題還沒有解決?這么好的編劇,怎么能還做臨時工呢?要不我幫忙操操心,給落到我們空政怎么樣?”
說罷,王貴還朝鐘山擠擠眼。
刁光譚看在眼里,甭提多膩歪了。
早在一周前,他就通過蘇民大概知道了這件事兒。
蘇民很實在,把事情前因后果講完,也直言《夕照街》這劇本對自己兒子的幫助,幫鐘山說了不少好話,刁光譚一時間也沒說什么。
只是久居高位,當他發現自己和王貴、人藝和空政兩個院團,居然真的就要按照鐘山的設想各自打報告上去搶人的時候,忽然有一種少見的無力感。
誰也沒說鐘山不能給別人寫劇本,人家就這么光明正大的干了,你無可指摘。
而之所以能夠引動兩個單位按照鐘山的設想行動,更是完全基于鐘山本人的才華。
一個搞創作的單位,才華就是硬通貨。
你不行動,人家空政是真想把人要走的。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坐得乖巧的鐘山。
當初這小子讓俞民寫表揚信的時候,他還沒覺得怎么樣。現如今事情落到自己身上,他忽然有點理解俞民當初為什么這么做了。
陽謀啊,你根本沒得選。
于是他也笑著看看對面的王貴,意有所指地說道,“王團長,我看你這是劉備借荊州啊?”
“哈哈哈!”
王貴笑道,“沒辦法,人才難得!人才難得啊!”
對于王貴來說,當他十幾天前從樸存昕手里拿到《夕照街》的劇本的時候,今天這個局面就已經注定了。
跟人藝不同,空話是真的缺好劇本。
它們不像人藝有眾多郭、老、曹的話劇家底,每年為了排新戲可謂絞盡腦汁。
所以等他讀完這份完美踩在每一個時代熱點上的優秀劇本,聽著樸存昕說出“聽說這個編劇在人藝還是臨時工呢”這句話,他已經明白:這是自己無論如何都會去爭取的機會。
哪怕他很清楚自己只不過是成為鐘山拿到人藝編制的一個助力,哪怕鐘山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來到空話,他依舊要試一試。
就這樣,兩個院團領導一番你來我往的討論之后,最終結果是:排戲期間鐘山可以每周去空政兩天,到話劇公演為止。
說到最后,俞民看了鐘山一眼,“我補充一句!鐘山去空政上班,路途遙遠,要按照外邀劇作家的待遇,工作補貼一塊錢一天,食宿補貼嘛,就折算一塊五好了,這錢可得算明白!”
鐘山聽到那個“路途遙遠”差點沒憋住。
這倆單位一個在王府井大街一個在東四,直線距離連三百米都沒有。
“統統安排!”王貴站起來大手一揮,“還有啊,今天我請幾位吃頓飯,一定賞光!”
就這樣,鐘山親手導演的“鐘山求職記”順利開展。
幾天之后,一個坊間傳說開始默默流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