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影廠的一個小辦公室里,王好未端詳著手中的《夕照街》電影劇本。
“人才!真是人才!”
她看著鐘山,嘖嘖稱奇,“說實話,我也接觸過一些話劇界的大劇作家,他們做起話劇來輕車熟路,但是等到了寫電影劇本的時候,卻往往要跌跟頭。
“就跟騎慣了自行車的人反而不會騎三輪車一樣。”
她一邊說,一邊翻著手中的劇本,“但是你好像根本沒這個問題!”
眼前這部《夕照街》的電影劇本,相比話劇簡直是兩個天地。
電影里,不僅一下子把人物豐富為了三個四合院,通過過更多的細節場景刻畫出了人物性格。
除此之外,甚至增加了一條中年人的情感線,讓這個原本偏向于探討待業青年的話劇轉變成了一個覆蓋了各個年齡段的生活畫卷。
鐘山只是笑笑,心想我要是抄都抄不明白那真別混了。
看罷劇本,王好未起身拉著他,下了一層樓,來到了制片廠文學策劃部的辦公室。
“老江!你看我給你帶誰來了!”
“什么老江老江!咱倆不都是40年的嗎?”
對面一個中年人放下筆,一臉無奈地揚起頭。
王好未也不跟他拌嘴,只是拉著鐘山做介紹。
原來此人名叫江淮延,是燕影廠文學策劃部的主任,制片廠電影制作的劇本工作都要從他這里走一遭。
鐘山看著這人,只覺得眉眼間有些熟悉,卻想不起來哪里見過。
江淮延一聽來人是鐘山,果然高興起來。
“我之前去看《法源寺》的時候,就特別想見見你,那臺詞,漂亮得跟做夢一樣!”
他打量著鐘山,嘖嘖稱奇,“真年輕啊!看著你,我就覺得自己老了。”
“那你還不承認你是老江?”
一旁的“老王”揶揄道。
“一邊去~”
江淮延伸手拿過夕照街的劇本,招呼兩人坐下,自己低頭看了起來。
電影劇本并不長,江淮延粗粗看完,不過用了二十分鐘。
看完劇本,他長嘆一聲,“慚愧啊!”
“說來可笑,當初廠里決定改編你的《夕照街》,我也是去看過話劇的,當時想的是可能要改變,所以回來我就先寫了一稿,現在跟你這個一比……”
他搖搖頭,“好像李鬼見了李逵!”
“您客氣!”
鐘山謙虛道,“要是有不合適的地方,還需要您修改!”
江淮延點點頭,看看一旁欲言又止的王好未,“甭使眼色啦!我這就給你走流程!”
“嗨!老江你看你說的,大家一個廠哪有這么多事……”
王好未嘴上說得輕巧,眼里卻不含糊。
放下劇本,她眼看著江淮延打完了報告,這才領著鐘山告辭。
倆人出了辦公樓,鐘山告辭的時候,隨口問道,“這報告打上去,接下來是什么流程?”
王好未有些尷尬。
“你寫劇本的速度太快,之前的拍攝計劃報上去,現在還沒批完呢!現在算是同步進行。”
說罷,她又補充道,“不過不用擔心,廠長既然支持肯定沒問題,就是這劇本費用,還要等資金批下來……”
鐘山倒也不著急,跟王好未擺擺手,蹬著車子出了燕影廠大門。
燕影廠位于北三環,鐘山干脆往右一拐,朝著燕京大學的方向去了。
正好今天無事,不妨去探望一下久未回家的妹妹,順便看看鄭小龍的《法源寺》排練的如何了。
法源寺的排練場地很不好找。
事實上此前鐘山只拉著譚宗堯來過一次,當時還是鄭小龍領著過去的,此后基本就是譚宗堯自己過來。
鐘山蹬著自行車在燕京大學的校園里瞎溜達,把譚宗堯提過的幾個地方繞了個遍,才終于在一片小樹林里找到了正在排練的眾人。
推著車子走到跟前的時候,為首的鄭小龍正慷慨激昂地念著譚嗣同的臺詞。
而站在一旁觀看的身影里,除了譚宗堯,還有一個白胖子。
鐘山靜悄悄地走到倆人身旁,輕輕拍了拍英答的肩膀。
原本全神貫注看表演的英答嚇得一哆嗦,剛要喊出聲來,嘴里就被鐘山塞進一塊栗子糕。
“嗚嗚……”
英答被噎得直翻白眼,譚宗堯也扭過了腦袋。
“鐘山!”
他眼睛一亮,“你怎么有空過來了?”
鐘山笑嘻嘻地把手里提著的栗子糕分給譚宗堯一塊,“正好沒事兒,過來看看我妹妹。你們排得怎么樣了?”
“不怎么樣,有的情緒不夠,有的就太過頭!不過都是聰明人,臺詞跟走位都記得差不多了!”
譚宗堯接過栗子糕咬了一口,“嚯,還挺熱乎呢!”
鐘山笑笑看著一臉滿足的譚宗堯,心里明白得很。
雖然這哥們嘴上常常吐槽,但實際卻是個刀子嘴豆腐心,教的時候是真用心,也特別熱情。
本來鐘山當初答應鄭小龍這事兒,想的是拉著譚宗堯來一次就罷手。
哪成想譚宗堯自己特別用心,周末有空就往燕大跑,每次去了,回到人藝還要跟鐘山復述一遍經歷,簡直不要太貼心。
用譚宗堯自己的話說,“跟學生在一起的時候,渾身都覺得年輕。”
此時英答終于把嘴里的栗子糕咽了下去,長出一口氣,他沒空埋怨,反倒是狗腿地八卦起來。
“鐘編劇,你妹妹也在燕大?什么系的?”
“外語,你呢?考到哪了?”
英答訕訕地笑道,“我分兒太低,報了個心理學,沒想到瞎貓碰上死耗子。”
此時鄭小龍臺詞說完,譚宗堯招呼一聲。
“過來吃栗子糕!”
這話比什么都管用,大伙戲也不排了,呼啦一下子湊過來。
燕京大學的學生都不是傻蛋,這些人分著栗子糕,也是左一個“感謝鐘編劇!”,右一個“鐘兄弟真帥!”,給鐘山一種前世主播感謝打賞的錯覺。
鄭小龍捏著一塊栗子糕吃著,聽說鐘山是來找鐘小蘭的,伸手給他指路,“早晨我碰見她一回,去博雅塔看人念詩去了。”
鐘山聞言,干脆把手里的栗子糕都遞給英答,轉身推車去找鐘小蘭。
此時是日掛中天,無風的秋日溫暖舒服,鐘山蹬著自行車一路到了博雅塔附近,把車停在檔案館門口,邁步朝塔下走去。
博雅塔這名字說得好聽,實際上內部是一個水塔,只不過矗立在校園里實在突兀,于是乎把外形造成了磚塔模樣。
這里毗鄰未名湖,秋日的光把樹葉照成繽紛的暖色,下面則是一群青年男女,熱情的朗誦詩歌。
如果一定要給現如今的文學類型排個高下的話,拋開藝術水平不談,詩歌的流量肯定是第一。
1979年3月,《詩刊》上同時發表了北島的《今天》和舒婷的《致橡樹》,朦朧詩開始登上舞臺中央。
雖然受到了很多主流批評乃至冷遇,但朦朧詩還是像點燃野草的火把,一下子讓詩壇熱鬧起來。
這個年代,好的詩歌甚至能夠換一頓飯吃,更有青年詩人僅憑朗誦詩歌就可以坐上火車旅行,暢通無阻,可以說頗有盛唐遺風。
而最追捧詩歌的就是大學生。
作詩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有文化的表現。
而詩歌的內容短而有力,極其適合朗誦,只要站在人群中央來上這么幾句,立刻就能得到異性的青睞,還有什么比這成本更低、更能裝逼的體驗嗎?
一時間,大學里遍地都是詩人。
此刻,正有一名男“詩人”站在人群之中,慷慨激昂地朗誦著自己的詩歌。
“讓地上的風吹散天上的云,讓天上的云聚成奔流的雷,讓……”
朗誦到**處,他忽然喊破了音,顯得有些滑稽。
即便如此,圍觀的人群中,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姑娘依舊聽得如癡如醉。
鐘山從后面擠進來,站在鐘小蘭旁邊,看著自己這個妹妹毫無察覺,依舊沉浸在詩歌當中的樣子,心中有點奇怪。
明明當初在家里,鐘友為要念詩的時候,大家不是一起抵制的嗎?
怎么到了大學里,聽男同學念這些東西就能接受了?
這到底是喜歡詩歌還是喜歡男同學?
認真聽了兩句男同學的詩歌,鐘山搖搖頭,忽然覺得汪國真的水平還是相當不錯的。
后者九十年代在國內火過一段時間,但是被詩人們廣泛的批評為“缺乏藝術深度”。
但那好歹也是詩不是?眼前這是什么?
他干脆拿胳膊拐拐鐘小蘭,“走吧?”
鐘小蘭扭頭一看,頓時驚喜萬分。
“哥,你怎么來了?”
“還好我來了!”
鐘山故意皺著眉頭,“要不然我都不知道,你現在居然染上詩歌了!”
鐘小蘭被鐘山的話逗樂了,好奇道,“什么叫染上詩歌?”
鐘山只是吐槽,“你知不知道染上詩歌多么可怕?茶不思、飯不想、尋章摘句、推敲琢磨,這玩意兒要命得很,你看這哥們兒,不說別的,恐怕一會兒嗓子就要啞了。”
倆人正說著,男生朗誦的時候忽然聲音劈叉,鐘小蘭頓時樂了。
她偏頭問道,“那你覺得他這首詩怎么樣?”
“你真想知道?”
“真想知道。”
鐘山湊過去附耳說道:“朗誦得很熱情,但也只有熱情。除此之外嘛,前言不搭后語、象征空洞無物,既談不上思想性,也沒有韻律,可以說是漏洞百出。”
其實鐘山根本沒聽完這首詩,不過他這句評論,幾乎就是現代詩的通病,說出來絕對沒錯。
鐘小蘭頻頻點頭,嘟囔道,“可惜了,我還想學學怎么寫詩呢。”
“學這個干嘛?”
“同學都在寫啊……”
“別!千萬別!你要是寫詩,以后你在家里跟老鐘同志對著念詩,那誰受得了?”
鐘山吐槽道,“真寫成那樣,還出來朗誦,老鐘家的臉就要丟光了!”
誰知此言一出,附近的學生們都扭頭望著他。
一個女同學不忿道,“同學,詩歌是藝術,怎么就丟臉了?嫌丟臉那你擠進來干嘛?不喜歡就請走開!”
“不好意思剛才擠到你了,我們給你騰位置!”
鐘山也不解釋,只是呵呵一笑,隨口道了個歉,拽著鐘小蘭就往外走。
哪知剛走出人群,后面忽然有一個人高喊,“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