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一時間陷入了沉默。
油燈的光暈搖曳,映照著每個人臉上復雜的神情——有剛從地下工事逃出生天的疲憊,有得知黃爺病因真相的沉重,也有對前路未知的茫然。
溫婆婆默默地去準備了吃食,一些簡單的雜糧餅子和熱騰騰的野菜湯。雖然粗糙,但對于我們這群在生死邊緣掙扎了許久的人來說,已是無上的美味。我們圍坐在簡陋的木桌旁,機械地咀嚼著食物,補充著幾乎耗盡的體力。
黃爺靠坐在里屋的炕上,背后墊著厚厚的被褥。他醒了過來,雖然臉色依舊蒼白,眼神也有些黯淡,但總算能看清東西,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些簡單的話了。三娘細心地一小口一小口喂他喝著溫熱的菜湯,他的喉嚨艱難地滾動著,每一次吞咽都顯得十分費力,但眼神始終沒有離開我們,帶著詢問和擔憂。
“爹,您別擔心,先養(yǎng)好身子。”三娘輕聲安慰著,用手帕擦去他嘴角的湯漬。
老柴坐在炕沿,將我們離開飲馬溝后,如何進入石槽溝,如何遭遇人面蛇,如何誤入地下工事,以及最后被溫行之所救的經(jīng)過,盡量簡明扼要地告訴了黃爺。當聽到那面從西漢墓中帶出的龜甲竟是導致自己重病的原因時,黃爺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了然和深深的忌憚,他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早已有所猜測。
吃完東西,身上有了些暖意,精力也恢復了一些。溫行之示意我們將那塊龜甲再次拿出來,放在桌上。他又從自己那身破爛不堪的衣服內(nèi)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另一個用油布包裹的物件。
打開油布,里面赫然是另一面大小、材質(zhì)都極為相似的龜甲。同樣呈現(xiàn)出一種暗沉厚重的色澤,上面也刻滿了密密麻麻的、扭曲古老的符文,只是紋路走向和細節(jié),與我們那面略有不同。
“這......”我們幾人都湊了過去,目光在兩塊龜甲上來回掃視。
溫行之將兩塊龜甲并排放在桌上,油燈的光線將它們照得清清楚楚?!叭昵?,我意外探得勞深古國的遺跡,于是和族人結(jié)伴前往云南。這一塊龍紋龜甲,正是我在勞深古國的一座王陵中所得。上面記載了一件能讓人長生不老的寶物,名曰‘太陽心’,又叫‘金烏膽’。此物被哀牢王‘禁’所得,并在死后帶入陵寢?!?/p>
“太陽心?我們好像在那座西漢墓里看到過相關(guān)記載?!蹦圉q回憶著當初在墓室里看到的碑文,喃喃道。
溫行之點了點頭,“你們找到的這一塊,上面主要記載的正是古哀牢王‘禁’的陵寢所在方位。只不過是用文字的形式把地圖描述出來。看這里?!彼氖种秆刂敿咨乡澘痰囊粋€如同河流般的圖騰,“這條水脈,指向的正是哀牢山深處的某條潛流,而這幾處星點,對應的應該就是陵寢入口的特定天象方位?!?/p>
原來如此!
沒想到這塊充滿了邪惡與神秘的龜甲,竟然還記載著這么一樁驚天的秘密。傳說中的長生不老,竟然就藏在我們手中的地圖里。
“勞深古國......沒想到竟然是真的。”老范推了推眼鏡,情不自禁地驚嘆道。
溫行之淡淡看了他一眼:“一個彈丸小國而已。勞深與哀牢兩國本就是兄弟之邦,兩國百姓祖上都是一家人。我當初也是機緣巧合才得到這龍紋龜甲?!彼麤]有細說倒斗的過程,但能從他那平淡的語氣中,卻能想象出那絕不會是一次輕松的經(jīng)歷。
溫行之小心翼翼地撫摸那兩塊龜甲,眼里滿是希冀:“從云南回來后,我先后探訪了十幾座古墓,都沒能找到第二塊龍紋龜甲。不過好在去年我在廣西的一座西漢墓中得知另一塊龍紋龜甲被一位名叫欒大的祭司帶到了中原,所以才輾轉(zhuǎn)至此。卻不料被困在那日軍要塞中,還多虧了你們......”他沒有說下去,但意思我們都明白。
機緣巧合,我們雙方各自持有一塊關(guān)鍵的龜甲,因為黃爺中蠱和溫婆婆的設(shè)計,最終在這秦嶺深處的飲馬溝匯合了。
目標變得清晰起來。
想要徹底解除黃爺身上的石蠱,必須找到蠱術(shù)源頭,也就是古哀牢王的陵寢,并且尋得“地仙魔芋”。而溫行之的目標,則是陵寢中那象征著長生不老的“太陽心”。
兩條線,指向了同一個地方——云南,古哀牢國。
“這次多謝你了,行之.......有機會代我向你爹問好。”黃爺靠在炕上,聲音微弱,卻帶著一絲復雜的感慨,“云南、哀牢......那地方山高林密,瘴氣橫行,各族雜處,規(guī)矩也多,不比咱們北方。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只可惜最終鎩羽而歸......咳咳......”他說著又咳嗽起來,三娘連忙給他拍背。
“爹,您別說話了,好好休息?!比镄奶鄣?。
黃爺擺了擺手,目光看向溫行之,又緩緩掃過我們,枯瘦的手緊緊抓住炕沿,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眼神里充滿了長輩對晚輩的擔憂:“我這把老骨頭,也活的差不多了......我們直接回北京,誰也不許去云南!”他知道,自己的性命,或許真的只有那所謂的地仙魔芋才能救。但身為長輩與師父,他是斷然不同意我們幾個去云南冒險的。
“爹!”三娘噗通一聲跪倒在炕前,淚水瞬間涌了出來,緊緊抓住黃爺顫抖的手,“您說什么胡話!您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我該怎么辦?!就算是刀山火海,女兒也要去把解藥找回來!”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異常堅定,那雙平日里或冷艷或焦慮的眼睛,此刻燃燒著不顧一切的決絕。
“黃爺!”老柴也沉聲開口,語氣凝重,“咱們這一路,多少生死關(guān)頭都闖過來了,不就是云南嗎?當年在東北老林子,比這更邪乎的地方咱也不是沒蹚過。那時候咱還設(shè)計全殲了小日本的一個尖刀隊,不比這兇險多了?”
斌子把胸脯拍得砰砰響,粗聲道:“黃爺!您就放心吧!有我們在,就算是太上老君的仙丹也給你弄過來!”
我也上前一步,看著黃爺?shù)难劬Γψ屪约旱穆曇麸@得沉穩(wěn):“黃爺,是您帶我入了行,教了我保命吃飯的本事。現(xiàn)在您有難,我要是縮了,那還是人嗎?云南再險,總歸是人有路,鬼有橋,咱們一起想辦法,總能蹚出一條生路來!”
泥鰍和老范也是紛紛點頭表示附和。
黃爺看著我們這群圍在他炕前、臉上帶著疲憊、傷痕,眼神卻異常堅定的晚輩,嘴唇哆嗦著,還想說什么,最終卻化作一聲長長的、充滿無力感和復雜情緒的嘆息。他眼中的堅決慢慢被一種更深沉的、混合著擔憂、感動和無奈的渾濁液體所取代。
他何嘗不知道這是唯一的生路?他只是......只是不忍心?。?/p>
他緩緩閉上眼睛,仿佛耗盡了所有力氣,靠在被褥上,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再睜開時,眼神里只剩下疲憊的妥協(xié)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囑托:“罷了......罷了......”他聲音微弱,幾乎聽不清,“你們......長大了......翅膀硬了......我......攔不住了......”
事情議定,心頭反而稍稍安定了一些。
至少,不再是毫無頭緒的絕望。
夜色漸深,溫婆婆安排我們歇息。地方狹小,我們幾個男的只能在堂屋打地鋪。老柴和斌子他們幾乎沾地就著,鼾聲很快響起,經(jīng)歷了連番驚嚇和搏命,他們的精神和體力都已透支。
我卻有些睡不著,起身走到屋外的小院里。山里的夜風格外清涼,吹在臉上,帶走了一絲疲憊和躁動。滿天星斗閃爍,與地下溶洞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截然不同。
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
我回頭,是三娘。她也沒睡,臉上帶著揮之不去的憂色。“吳霍?!彼p聲叫我,走到我身邊,看著遠處的山影,“云南......聽說很遠,也很危險。老輩人都說那里是十死無生的禁地,你不怕嗎?”
“怕。”我點點頭,“但為了黃爺,必須去。”
三娘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沉默了片刻,才又開口,聲音更輕了,“謝謝你......一直背著我爹?!?/p>
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語氣里的那絲不易察覺的柔軟和依賴。這讓我心里莫名地動了一下,想起在那個荒誕的“織夢花”幻境里,她穿著紅嫁衣,羞澀低頭的模樣......臉上不禁有些發(fā)燙,幸好夜色夠濃。
“應該的。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早就把黃爺當成了一家人?!蔽耶Y聲甕氣地回答,感覺喉嚨有些發(fā)干。
“哦?那你把黃爺當成父親,把我當成什么?”三娘將目光降落在我身上,輕笑著打趣。
我愣了一下,瞬間理解了三娘的意思。我把黃爺認作父親,那三娘自然就成了我的姐姐......又或者......妻子。
我支支吾吾地不說話,實在是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三娘也被我逗笑了,她開始講起了大姐和二哥的故事。
原來豆豆是麗娘和溫隨之的孩子,之所以叫三娘母親,那是因為她的親生父母死在了一座海底墓里,同時遇難的還有少疾。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彼時的豆豆只有一歲不到,為了能讓孩子有個溫馨的童年,三娘這才替姐姐擔起了母親的擔子。
我們并肩站在院里,一時無話,只有夜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遠處不知名蟲子的唧唧鳴叫。一種微妙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流淌,不同于以往那種帶著距離的伙伴關(guān)系,似乎多了一點別的什么。
過了一會兒,三娘輕輕嘆了口氣:“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趕路?!闭f完,她轉(zhuǎn)身回了屋里。
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門后,在原地又站了一會兒,才深吸了一口冰涼的夜氣,轉(zhuǎn)身進屋。
溫行之靠坐在墻角,似乎睡著了,又似乎只是在閉目養(yǎng)神。那兩塊關(guān)乎著前路和性命的龍紋龜甲,被他緊緊貼身收藏。
明天,我們將離開飲馬溝,踏上前往云南的漫長而兇險的旅程。那里有救命的希望,也有未卜的危機,更有糾纏了數(shù)百年的秘密,等待著我們?nèi)ソ议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