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漸深,運河兩岸的楊柳褪去了最后一絲綠意。
戶部衙署內,一場關于漕糧轉運的議事正進行到緊要處,氣氛卻比屋外的秋風還要冷上幾分。
“顧大人,不是下官不肯行這個方便。”漕運司主事孫懷仁捧著茶杯,眼皮耷拉著,語氣不冷不熱,“您要調撥漕船,轉運修建堤壩的石料、木料?這……于制不合啊。漕船自有漕船的章程,專司漕糧轉運,乃是國本。豈能輕易挪作他用,去運那些土木磚石?”
顧言之坐在孫懷仁對面,神色平靜,但袖中的手微微握緊。
國債司成立已十余日,各項章程雖已頒布,但到了具體執行環節,卻處處碰壁。
如今最緊迫的,便是將籌集到的首批建材運往江南水患最重的幾個州縣。若等征調民船,不僅費用倍增,時間上也來不及在冬季枯水期前完成基礎工程。
“孫主事,”顧言之盡量讓語氣保持平和,“漕船運料,并非白用。國債司可按市價支付運費,且只借用部分非漕運旺季的船只,絕不耽誤漕糧正務。如今江南水患緊急,數十萬災民亟待安置,水利工程早一日動工,便能早一日惠及百姓,還望孫主事通融。”
孫懷仁吹了吹茶沫,慢悠悠地道:“顧大人心系百姓,下官佩服。只是這漕運規矩,是祖輩傳下來的,牽一發而動全身。今日為治水破了例,明日若別部也要借船,下官該如何應對?再者說,運河沿線關卡林立,漕船皆有固定文書印信,運了石料,這過關的文書如何寫?沿途的漕丁如何支應?都是麻煩啊。”
孫懷仁放下茶杯,攤了攤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顧大人,非是下官有意刁難,實在是職責所在,不敢擅專。此事,還需從長計議。”
從長計議?顧言之心中冷笑,等你們“計議”出結果,恐怕明年汛期都到了。
顧言之看得出,這孫懷仁背后定然有人授意,否則不會如此強硬。
是戶部內部有人不愿見他順利推行新政?還是其他利益受損的衙門在使絆子?
“既然孫主事有難處,顧某也不便強求。”顧言之站起身,不再多言,“告辭。”
看著顧言之離去的背影,孫懷仁嘴角撇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笑。
旁邊一個屬官湊上來低聲道:“大人,這顧言之如今圣眷正濃,咱們如此駁他面子,會不會……”
孫懷仁哼了一聲:“圣眷?這朝堂上的事,光有圣眷可不夠。他一個毫無根基的通政司參議,驟然擢升,就想動漕運這塊肥肉?漕運上下多少雙眼睛盯著,多少人的飯碗系在這條線上?他動得了嗎?背后自然有人會讓他知道分寸。”
顧言之沉著臉回到國債司值房,蘇萬三和方大同早已等候在此。見顧言之神色,蘇萬三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
“怎么?漕運司那邊不肯松口?”蘇萬三問道。
顧言之點了點頭,將孫懷仁的推諉之詞簡單說了。
方大同急得直搓手:“這可如何是好?眼看就要入冬,河水一落,好些地方的基腳就沒法打了!錯過這個時機,就得等到明年開春,工期至少要延誤兩三個月!”
蘇萬三沉吟道:“漕船這條路走不通,能否走海路?或者陸路?”
顧言之搖頭:“海路風浪大,風險高,且江南并非所有受災州縣都臨海。陸路……耗費巨大,速度也慢,杯水車薪。”
三人一時沉默。
這漕運,就像卡在喉嚨里的一根刺,不拔掉,后續諸多事宜都難以展開。
“顧大人,”蘇萬三忽然道,“這孫懷仁,我倒是打過幾次交道。此人并非油鹽不進之輩,只是……格外愛惜羽毛,不見兔子不撒鷹。他如此強硬,恐怕不單單是守舊,更像是得了什么人的示意,有意為難。”
顧言之目光一凝:“蘇先生的意思是?”
“在下在漕運司也有些許人脈,”蘇萬三壓低聲音,“或可試著打聽一下,看看這背后,究竟是哪路神仙在擋道。知道了是誰,才好想辦法應對。”
顧言之思索片刻,道:“有勞蘇先生。不過,打探歸打探,切莫打草驚蛇。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解決運力問題。漕船借不到,我們能否自己雇船?或者,與那些運力有富余的商船隊合作?”
蘇萬三眼睛一亮:“顧大人此議甚好!漕運司卡的是官船,民間商船他們總管不著吧?我這就去聯絡幾家相熟的船行,看看他們能抽調出多少船只。只是這運費……”
“運費按市價給付,從國債款項中支取。”顧言之果斷道,“只要能將建材及時運抵,多花些銀子也值得。方老哥,你盡快核算出首批急需物料的數量和運抵地點,我與蘇先生好去洽談。”
“好,好,我這就去!”方大同連忙應下,拿出他的草圖開始計算。
就在顧言之等人另辟蹊徑,準備繞開漕運司時,一封密信也送到了攝政王府。
蕭云墨展開信箋,上面詳細記錄了顧言之在漕運司碰壁,以及轉而尋求商船合作的經過。
寫信之人,顯然是戶部或漕運司內部對孫懷仁不滿,或是傾向于蕭云墨的官員。
“孫懷仁……”蕭云墨指尖輕輕敲著信紙。
此人是他已故母妃的一個遠房親戚,能力平庸,卻最善于察言觀色、站隊投機。孫懷仁如此強硬地拒絕顧言之,背后若無人撐腰,是絕無可能的。
是誰在暗中使絆子?是戶部尚書張明遠,不愿見顧言之脫離掌控?還是朝中其他對“國債”新政不滿的勢力,想借此給皇帝和新成立的國債司一個下馬威?
蕭云墨沉吟片刻,將信紙湊近燭火,看著它化為灰燼。
蕭云墨并不打算立即插手。
蕭云墨想看看,顧言之,或者說,他背后的沈清弦,會如何應對這第一道實實在在的難關。
是知難而退,妥協讓步?還是能拿出什么出人意料的手段?
蕭云墨也很想看看,那位深居宮中的陛下,面對臣下的陽奉陰違,政令出不了皇城的窘境,又會作何反應。
運河上的波瀾,從來都不止于水面。這漕糧轉運背后牽扯的,是盤根錯節的利益,是各方勢力的角逐。
顧言之這只被推上前臺的“出頭鳥”,能否沖破這張無形的大網?
蕭云墨走到窗邊,望著皇城的方向,目光幽深。
這場由沈清弦掀起的變革,似乎正將越來越多的人,卷入其中。
而蕭云墨,這位本該掌控局面的攝政王,卻第一次感到,局勢的發展,正逐漸偏離他預設的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