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少微找到的第一個“洞府”是一棵被雷劈斷的樹。
其身粗壯,高大挺拔,如舍利佛塔聳入云霄,但沒有罡氣護體,結果毫不意外地遭受了天雷的重擊。
一瞬火光炸起,巨木被劈成兩段。半面泥沙半面水,一截烈火一截灰,當她發現它時,樹上的火還未燒完。
天威尚存,鳥獸退散,獨她上前。
只一眼她便相中了它,并理所當然地把它當作洞府,甭管安不安全都想住下去,圖的就是雷擊木的珍貴。
在仙家地界,只要有人渡劫多半會有雷擊木產生,可不是每一位修士都喜歡在山林渡劫。
有人偏好空曠的赤地,有人選擇安穩的洞府,有人佇立沉默的山峰,就算真有人選了山林,在數道天雷過后,也不見得會有幾段雷擊木剩下,大多數都成了灰。
因此,仙家的雷擊木不算少見,卻也不算常見。
而修士所迎擊的雷劫不同也會造就雷擊木品質的不同,比如筑基雷劫造就的雷擊木能跟飛升劫造化的“神木”比嗎?
自是不能的。
所以它珍貴啊!
連仙家都一木難求,更何況是這片疑似凡間的山野。
如果樹里頭沒有精怪修煉,僅是木秀于林被雷摧之,又恰好被她遇上,那她真是撞了大運。
甲木生于戊土,有丙火照暖,有癸水滋潤,一朝引動雷落,頓成金鐵之鳴。至此五行相生往復循環,雷炁縱橫其間,置木于死地而后生——
有些樹看似被劈死了,實則蘊含著極其磅礴的再生力量。
有這造化之力,雷擊木無論是用作鍛造法器還是煉制丹藥,都是不可多得的良材。
假如她還是修士,得到雷擊木的第一件事就是掐訣封炁,收入芥子,以免雷炁溢出,生機受損,妨礙她把它賣個好價錢。
可風水輪流轉,她落魄了。
再遇雷擊木,它成了她高攀不起的異寶,無法據為己有。只能趁著雷炁未散前沾沾光,好讓蛇身受點滋養,使筋骨變得結實耐打。
她果斷游了過去,不顧燒焦的地面還發著燙。
雷火嚇退了不識貨的鳥獸,卻便宜了識貨的小蛇。
不知為何,她對“灰燼成土”的焦糊味頗為上頭,她偏愛這塊死地的土氣,總覺得雷火肆虐之后反倒激發了此地的某種生息。
可惜,她失了氣感也沒了神識,更看不見靈力輝光,無法做更深的探知。
但做蛇得知足,能在幼時得一寶地修行,哪怕只有寥寥數日,也已是天大的機緣。
她爬上雷擊木,尋找豁口,摸索許久才找到一個蟲蛀的洞。
它大小合適,內中封閉,與雷擊木焦黑的斷裂處并不相通,除了蟲蟻應該沒什么能爬進來,只要不遇上蜈蚣和長喙的鳥,稱得上安全。
到此,安身之所算是有了。
慕少微鉆入其中,少頃,她又鉆了出來,沿著雷擊木內外爬了一圈,卻發現確實沒有精怪的尸身……
好吧,懸著的心終是死透。
思及連日來看到的生靈,吃過的食物,接觸的花草,她不得不承認——此地無疑是凡間,而她,不過一條凡蛇。
不在修仙界了,只是凡蛇啊……
麻煩真大。
從凡間進入修界的路比她的命還長,而一條凡蛇能有什么本事前往,又能活幾個年頭?
若她無法長壽,這輩子就是死局。
若她能長壽卻找不到一個有靈根的人,便是漫長的困局。
若是她長壽還找到了有靈根的人,對方卻不愿帶上她,她只能以功法利誘,算是上了棋局。
若是她萬事俱備但沒趕上宗門收徒大典,那可真是……天道給她做了局。
罷了,別想了,徒增煩惱。如今她連凡間是哪年哪月都不知道,一個活人也沒見過,想這么遠有什么用呢?
順其自然吧。
*
是夜,明月高懸。
蛙聲重響,蟲鳴不絕,夏日的暑氣復歸,熱鬧卻止步于溪邊,沒有蔓延到林火燒過的地方。
黑沉、死寂,唯有一縷銀光從蟲洞透入,打在蛇尾上。
慕少微沒睡,只蘸著月光丈量蛇尾,就像挑燈看劍,一寸寸賞得仔細。
她的蛇尾細長,骨頭柔軟,骨縫興許沒長好,致使彈力有余而威力不足,無法讓蛇尾變得像直劍堅硬,倒像一根軟鞭。
不過,真把尾巴當成鞭子使,那就得嫌它短了。
且它與她相連,也無法像鞭子一樣收縮自如,不如當作軟劍用。
她一點點繃直蛇尾,盡量讓它朝著劍形靠攏,可這委實是件不容易的事。蛇天生軟骨,平時尾巴能盤著就不會翹著,還繃直,這不為難蛇么?
偏偏,她愣是做到了。
憑極大的毅力控制本能,她撿起了練劍時最基礎的要領——直刺,生疏地做了起來,再不斷地糾正,盡量做得標準。
想象前方空地有一個木樁,專注于那個點,平刺、收回。
再刺出,再收回,往復一千遍。
僅此一式枯燥地練習,一旦蛇尾打卷她便停下,等捋直了再補上三擊,足足練到筆直投下的月光歪斜,打在她面上,她才勉強把一千遍刺完。
好累……
蛇尾可能抽筋了,兀自哆嗦個不停,幾乎蜷不起來。她顫巍巍地放下蛇尾,整條蛇趴地上不再動彈,恍若小死一番。
只能說,做蛇和做人有著極大的差別。
每日揮劍一千下是凡人孩童練劍的基準,從她兒時第一次握住木劍始,她就風雨無阻,每日必扎實地完成功課。
彼時也累,可人身適合練劍,她咬牙就能扛住。不像蛇身,她要花心力控制尾巴,要糾正姿勢和力道,要明晰軌跡和動向……咬牙也扛不住。
沒有水,沒有藥浴,沒有吃食,她又饑又渴又無力找食,才知失策。
她該提前備一些的……
真當自己還是前世的大能啊,神識一動就能從芥子里要什么取什么,樣樣不缺。
人做久了有架子,大能做久了沒腦子,她至今都沒能適應“蛇”的身份,甚至覺得做人也還是幾天前的事。
落差實在太大,她又被前世的習性所擾。最終,身心俱疲的她沉沉睡去,直到翌日艷陽高照才醒過來。
*
起晚了,日頭吸干了露水,一滴也沒有給她留。
慕少微餓得前胸貼后背,幾乎是綠著眼睛爬出雷擊木,迫不及待地去找吃食。
蛇尾還有點僵硬,要是遇上危險或許不利于她逃跑,可她顧不上那么多了,兩個鳥蛋才頂一頓飽,昨晚又練了劍,再不吃她會餓死!
發揮出蛇最大的捕食能力,她飛速吐著蛇信,將無數看不見的氣息卷進鼻腔,分析著它們的味道。
也不知是長大了些,還是蛇身本就完備,她原先“半瞎”的蛇眼仿佛褪去了一層翳,視野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比出殼時能見的范圍更大,能辨的色彩更多。即使蛇眼與人眼所見之物依舊不同,可洞察一些動靜的能力卻比人眼強了不少。
人眼看不到掩映在草叢后的灰鼠,但她看見了。
在蛇眼中,她清晰地看到了灰鼠的輪廓,那小東西分明是個凡物,沒有真氣護體,卻源源不斷地往外發著熱,提醒她朝它追去。
只是,她沒有追。
灰鼠的個頭比她大上許多,吃它沒前途,還不如跟著它,看看它在窩里囤了什么好物。她不挑嘴,什么都吃,鼠能吃的蛇就能吃。
灰鼠沒有發現她,啃了會兒草莖便往遠處溜,跑得飛快。
鼠影是沒了,可草叢里還殘留著鼠的味道。慕少微無聲無息地游進草叢,蛇信卷過鼠的氣味,即刻朝正確的方向追去。
她慢了灰鼠不止一步,也恰是慢了,待她摸上門時,耐不住性子的灰鼠早已離開洞穴,反而方便了她打秋風。
誰知,她一到洞口就聞到了濃烈的、瘋狂吸引她的食物味道。
蛇瞳收縮起來,蛇影鬼一般附上洞口,像是攔住蛇洞的鷹那樣攔住了另一群生靈的出路。
洞內藏著一窩幼鼠。
通體紅肉,無毛,沒張開眼,只互相推擠著亂爬,發出走獸聽不見的低呼。
餓極的她受本能牽引,迅速盤纏在鼠窩旁。蛇天性中的纏繞絞殺和生吞不停作祟,催促著她動手,否則灰鼠一來就走不了了。
但她做人的一面又不愿下嘴,生吞活鼠,她再饑不擇食也不會……
眼一閉心一橫,大能終究是大能。她壓下人心的惡心,只留長蟲的生性,蛇尾一卷便撈過一只幼鼠,再繞過它的脖頸大力一絞,干脆利落地殺死了它。
何必矯情,不過活鼠而已,她生吞過的天材地寶還少嗎?
她生吃過蛇妖苦膽,只因中了它的毒;她咽下過獅王內丹,只因它不便封存。更甚,她嘗過鮫人的眼淚,飲過鯤鵬的鮮血,生啖惡蛟的心臟……
殺胚要什么厚德,餓死自己很高尚嗎?
高尚值幾個靈石?
蛇口一張,將幼鼠的頭送入其中,她緩慢地吞下,吃得有些艱難。
蛇嘴和食道被撐開,她脹到無力思考,只知進食。好在難受只是一時,她的蛇身為吞食大貨早做好了準備,當幼鼠的身子滑入大半,之后的吞咽便順暢了許多。
幼鼠被蛇身包裹,隆起明顯的輪廓,又被蛇身的每一塊肌肉推送下去,絲滑地落入胃袋中。
她飽了。
再一次,蛇身升溫,血液翻騰,她懶得動也不想動。然而灰鼠隨時會回來,她又吃了它崽子,仇人相見豈不眼紅?
她必須走。
拖著滾圓的肚子,慕少微的速度慢了不少。但拖一個是慢,拖兩個也是慢,她輕飄飄地掃過鼠窩,沒有猶豫,直接提起蛇尾往體格最小的那只刺去。
出乎意料的是,蛇尾居然見了血。
它竟洞穿了幼鼠的皮肉,扎起它拖出窩。而后,卷過食糧的她奮力爬行,回到自己的地盤。至于灰鼠會不會連夜搬家,就不在她的考慮范圍內了。
日薄西山,又一日過去。
她縮回雷擊木里,借著微薄的月光再次練起劍,一下又一下,有輕微的嗖嗖聲響起,她的蛇尾似乎帶出了一縷劍風。
一千遍,她不會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