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一旦重傷,無非四條退路。
一是啟用秘術遁逃萬里,二是藏身法寶靜待風波止息,三是燃燒精血拼死一戰,四是得貴人相助,最終化險為夷。
然,她連人都不是了,修士通用的法子更是沾不上邊。
身無靈力,秘寶擱她眼前也不能用;凡胎不塑,靈藥塞她嘴里也不能咽。
殊死一搏不消說,就她這身板,被野雉踩上一腳都要丟半條命。還得遇貴人,蛇碰上人的結果真不是被打死或著撿回去燉雞吃嗎?
得,這世道留給蛇的退路不多,要么等死,要么找活。
她得活。
好不容易續接了斷骨,復位的疼痛讓她眼前一黑又一黑。她合該兩眼一翻暈死過去,最好醒來時天光大亮,如此也算休整了一晚,可她不敢賭。
當一條蛇無力自保時,荒山野嶺之夜遠比她想象中的更恐怖。
蟾蜍的舌頭,夜梟的爪子,碩鼠的啃噬,狐貍的牙齒……她曾無懼的一切如今都能要她的命,只因小蛇是它們之間共通的吃食。
她不敢賭石堆的縫隙能庇護她一夜,不敢賭饑腸轆轆的野獸嗅不到她的血味,不敢賭失手的鸮不會去而復返,更不敢賭自己暈倒之后還能再睜開眼。
一步錯步步錯,在弱肉強食的地界,生死攸關的事往往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她必須離開,無論如何!
灰鼠就死在她不遠處,血水尚未凝固,尸骨余溫仍在。黑夜無聲,會放大一切響動,氣味也傳得極快,估計要不了多久,鼠尸就會引來別的野獸,比如鼻子靈敏的野狗。
她與灰鼠一同墜落,動靜巨大,想必已經被注意到了……
不過這樣也好,反正她尾巴受了傷,拖不動它更吃不下它,倒不如留它做個替死鬼,好幫她擋住后來者的腳步。
吃了灰鼠可不能再吃她了啊。
她苦中作樂地想。
最后,她看了一眼蛇身的創口,咬咬牙心一橫直接當它們不存在,果斷游出了石縫。
還是疼!
每一塊肌肉的聳動都牽扯到傷口的痛感,每一節蛇骨的助推都在折磨她的神智,可她硬是忍了下來,憑微薄的記憶朝雷擊木的方向摸去。
那只鸮雖然抓了她,但飛得不高,應該也不會飛得太遠。
爬是比飛慢,小蛇夜行還存在被捉的風險。可動了總比不動強,她的傷勢拖不得,若是回不到雷擊木的巢穴,得不到簡單的處理,興許過幾日就會腐爛流膿,讓她痛死病死。
再者,灰鼠已死,它的巢穴空置。她吃了這么多苦,遭了這么多罪才活下來,哪能把那一窩小鼠便宜了別人,自然要吃干抹凈才好。
想到吃的,她疲憊的蛇身總算榨出了一絲力氣,又加快了幾分速度。
之后,她也不管對傷口有害,專挑低淺的水洼子走,為的就是讓泥水沖掉身上的血味。
野林中的鳥鳴聲聲詭異,灌木深處留著狼群走過的足跡。她走走停停,不敢懈怠,期間無數次想找個地方將就一夜,又無數次憶起自己挨過的每一道雷劫。
再忍忍,馬上就能治傷了。
骨折再痛,能痛過被雷劫劈焦嗎?
她一邊寬慰自己,一邊戒備又謹慎地摸索回去。許是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一路還真給她平安地摸回了老巢。
但她依舊不得休息,而是要馬不停蹄地搜羅僅存的“傷藥”,治療受傷的蛇身。
夜深露重,她隱入草叢,蛇頭一砸搖落冰涼的水珠,淋漓在蛇身上。
末了,她也不嫌臟,低頭吐信,細致漱鱗,撕去要掉不掉的鱗片,清理血肉中的泥沙……事畢,她爬回雷擊木,費力咬下一塊木炭,用蛇身勒住一塊石頭不住地砸。
這就是她必須回來的原因——
她不清楚哪些草藥能治蛇傷,卻清楚遍地草木灰一定能止血清毒。雷擊木天然含有生氣,大火燒過之地天然是藥場,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她命不該絕!
將“傷藥”敷在身上,細小的灰塵揚起,引來她些微的不適。
有些刺激,有點干燥,但草木灰似乎對蛇無害,敷著也沒有灼燒的痛感,倒是讓她放了一半心。
又捱了好一會兒,待確定草木灰真不致命,累到發昏的慕少微總算爬進樹洞,徹徹底底地昏死過去。
這一晚她睡得黑沉,甚至沒做半個夢。
故而她也不知道,半死不活的她與雷擊木并無二致,俱是生死共存之物。雷炁將她當作了活死木的一部分,滋養著她的筋骨,溫暖著她的骨血,默默加快了傷口的愈合。
生機,緩慢煥發。
*
一睡三日,慕少微是被活活餓醒的。
傷時無人照料,醒后無人知會的現狀讓她對時間失去了概念,一睜眼瞧見日影西斜,她以為自己只睡了一天。
也是,一只小鼠管兩天飽,昨晚又那么折騰,她確實該餓了。
等等,昨晚?
記憶回籠,她轉頭查看蛇身的傷勢,愕然地發現傷好了個七七八八。
只見厚實的草木灰只剩下單薄的一層,它塊結在蛇皮上,藥效早已用盡。
而在灰燼之下,被抓爛的血肉長了出來,缺失的鱗片有了新的雛形。蛇尾恢復了知覺,能回應她的操作,昨夜的劇痛如潮水退去,快得像是一場錯覺。
這便好了?
慕少微深感不可思議,一條凡蛇斷了骨頭,能在一日內恢復?
她沒見過這種蛇,料想也不可能。那么,是跟雷擊木有關嗎?
渡劫后的修士受雷炁刺激,能重鍛筋骨;雷靈根醫修擅長急救,能續接斷肢;以雷火為食的妖物塊頭更大,在聚雷陣打坐的體修體魄更強……想來雷炁能激發萬物生機,對人對妖都有作用。
她雖看不見它,但它無處不在。果然,拼死爬回來的決定是對的,她活了。
大病初愈,慕少微沒想著修養,而是離開“洞府”奔向了鼠窩的懷抱。
今時不同往日,受傷了可沒人端茶倒水,想吃點什么得靠自己去爭。一想到鼠有一窩,飯能落地,她就覺得日子有了盼頭。
只能說人的適應力強大,才吃了兩回活鼠,她就不再抗拒這件事了。
只是她沒想到,前后不過“一日”,鼠窩里的小鼠就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奄奄一息。
大抵是灰鼠沒回來,它們又餓得很,有些叫喚著爬出窩去,死在鳥獸嘴里,有些孱弱的成了它們“兄弟姐妹”的食糧,被咬得面目全非。
螞蟻比她早一步到來,但它們沒能吃下這么多食材。
她簡單掃了一遍,眼里沒有半分對小鼠的同情,只有純粹的對晚飯的渴望。
挑出死的,吃下活的。她的胃口明顯變大了,這一次吞了兩只才飽。
鼠窩已有了**的味道,不多時便會漫出去,做不了她的糧倉了。即使她想獨占它,吃空它,可對于一條小蛇來講,她注定得“被迫分享”。
螞蟻得其一,鳥雀得其二,走獸得其半……而她只卷過一只戰利品返回巢穴,等再回來時,卻見一條大蛇游入洞中,把死的活的全吞進了肚子。
她爭不過。
要是敢爭,保不齊自己也得進它肚子。
慕少微悄然退去,去尋找下一個吃食的儲備點。
曾經的她不理解妖修為何開竅晚、修煉慢,只以為它們愚鈍無知、資質不佳,可直到她成了妖修才明白——無論是人是妖,只要過著有了上頓沒下頓、一睜眼就是找食的苦日子,就沒有余力去想別的。
修煉是強者才配得的余裕。
連吃食都要現找,她能有多少時間修煉?
金烏起了又落,小蛇去了又回。短短數日,她找到了一處瀑布,三個兔子窟,數個鳥窩和蜂巢。
但她吞不下兔子,爬不上高處,趕不走黃蜂,唯一吃到的飯是松鼠為過冬準備的糧,每一顆都硬得她肚皮發脹。
不能再這么下去了,魚也好,蛙也罷,她得吃點血食。
又一日,慕少微蛇尾大好,而她游向瀑布,打算以尾巴作餌釣魚。
誠然,這事能做成的概率很大,但更大的可能是她釣不上魚,反被魚拖下水吞了。在魚上鉤之前,誰知道咬餌的魚是大是小?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總得嘗試一番。
然而計劃往往趕不上變化,她在行至半路時被一陣奇特的異香吸引,出于好奇,她小心地探了過去。
草木幽微處,沃土傾落中,狹窄的裂縫深處露出了半支人參。
其色姜黃,參肉飽滿,奇香撲鼻,光是聞著就讓她精神氣爽,若是吃了……
做蛇日久,慕少微已深諳“手慢無”的精髓。野參在凡間是個寶,在修界只是做靈食的湯料,年份低的還不一定能下鍋。可之于她,野參實乃補物,正是可以汲取精華的靈物。
她果斷倒掛下去,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出嘴,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咬在人參一側。
弓起身子,往上拉扯,她用盡蠻力狂暴拖拽,學著野狗一般甩起頭,只聽得“咔”一聲脆響,她生生撕下一塊參,忙不迭吞進嘴里。
落肚,她滿意了!
甭管這東西會不會被搶,反正她已經吃到了。
何必急著帶走呢?要是半路遇到打劫的,豈不是便宜了對方。
還不如就讓參長在土里,長在這個只供她一蛇出入的地方,每當她餓了就過來啃兩口,豈不美哉?
蛇身掛落在人參上,她盤纏著它大快朵頤,全然沒有蛇的吃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