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相,”李元其眉頭微蹙,拱手請教,語氣中帶著幾分不確定,“小子斗膽一問,讀書人自視甚高,恐不屑于為商賈之流打理俗務,視之為……自甘墮落?!?/p>
劉伯溫端起茶盞,輕輕吹開浮沫,渾濁的老眼中卻閃爍著洞悉世事的精光?!叭f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這話,是說給那些金榜題名,前程似錦的人聽的。”
他呷了一口茶,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千鈞。
“可對于那些名落孫山,又無殷實家底的學子而言,風花雪月填不飽肚子,之乎者也也換不來柴米油鹽。當生存的窘迫壓倒了所謂的風骨,你那十兩月銀,便不是對他們的羞辱,而是雪中送炭的體面。”
老宰相放下茶盞,目光如炬地看著李元其:“你的告示,給的不僅是銀子,更是一條退路,一個讓他們能繼續留在京城,等待下一次機會的希望。李掌柜,你覺得,這希望值不值他們彎一次腰?”
李元其聽了這話倒是也明白了,不少寒門子弟,若是沒有中榜,其實也無路可去。
是啊,他總想著讀書人的傲氣,卻忘了他們首先也是個活生生的人,是人,就得吃飯,就得活下去!
劉伯溫這一番話,算是把人性剖析得淋漓盡致。
“多謝劉相指點!小子茅塞頓開!”李元其躬身長揖,心中再無半分猶豫。
事不宜遲,他當即便讓小一將告示仔細卷好,揣入懷中,向劉伯溫夫婦告辭后,徑直奔著城南最大的官辦驛站而去。
那里,正是各地舉子入京和離京的集散之地。
此刻的驛站,不復考前的喧囂與意氣風發,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復雜的情緒。
有人歡天喜地地收拾行囊,準備衣錦還鄉;更多的,則是神情落寞,三三兩兩聚在角落里唉聲嘆氣,前路茫茫。
李元其找到驛站的驛丞,一個留著山羊胡的中年男人,開門見山地說明了來意。
驛丞一聽,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上下打量著李元其,有些不理解的開口道:“小郎君,你沒說笑吧?月銀十兩,還做五休二?招個管事?你這鋪子是金子打的?”
“誠心招聘,絕無虛言。”
驛丞嘖嘖稱奇,隨即又搖了搖頭,一臉你太天真的表情:“你這告示貼出去也是白貼。留在這的,確實都是些落了榜的窮書生,可哪個不是眼高于頂?讓他們給你一個商賈當管事,比殺了他們還難受。我勸你啊,還是去牙行找幾個識字的賬房先生實在些?!?/p>
李元其卻不為所動,依舊含笑:“不試試又怎會知道?還請驛丞行個方便?!?/p>
就在兩人拉扯之際,一道略顯單薄卻異常清晰的聲音從旁側傳來。
“這位掌柜,敢問……告示上所言,可當真?”
李元其循聲望去,只見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站在不遠處。
他身著一件洗得發白的儒衫,身形清瘦,面色雖有些蒼白,但一雙眼睛卻黑白分明,透著一股不甘與倔強。
“句句屬實?!崩钤涞哪抗饴湓谒砩?,心中一動。
那青年深吸一口氣,上前一步,對著李元其一揖到底:“在下于成,今科落第。父母早亡,暫無歸處,正欲尋一活計,以備來年再考。若掌柜的不嫌棄,于成愿來一試!”
他的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沒有絲毫自怨自艾,只有坦然面對困境的決絕。
一旁的驛丞也愣住了,他認出了于成,驚訝地“咦”了一聲:“小于秀才?你這是……想通了?”
隨即,他又轉向李元其,壓低聲音道:“掌柜的,你可算找對人了!這小于秀才人不錯,老實本分,心也細。前幾日下暴雨,我這院里曬的干貨差點全泡湯,還是他眼疾手快,一個人幫著全收進屋了。不像有些酸丁,就知道怨天尤人!”
李元其聞言,也在打量著于成整個人。
他看向于成,目光沉靜:“于兄快人快語,我也就不繞彎子了。我這鋪子事務繁雜,對管事的要求不低。這樣,我給你三日試用期,月銀按日結算。三日后,你我若都覺得合適,再立正式契約,如何?”
于成的眼中瞬間迸發出光彩,那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時的光亮。“多謝掌柜!于成定不負所望!”
兩人當即借了驛站的桌筆,白紙黑字,立下了一份簡單的試用契約。
簽完契約,李元其便帶著于成返回大明超市。
一路上,于成心中還在猜測,究竟是怎樣一家豪闊的鋪子,敢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
然而,當他站在那塊鐫刻著大明超市四個鎏金大字的招牌下時,整個人都僵住了。
“這里是大明超市?”他結結巴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開業那天,整個南市萬人空巷的盛況他還歷歷在目。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要效力的,竟然就是這家名動京師,連宮里都派人來采買的傳奇店鋪!而眼前這位年輕得過分的掌柜,便是這一切的締造者。
“進來吧?!崩钤渫崎_后院的門,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于成沉默著跟了進去,腦子里還沒有轉過來彎。
李元其沒有帶他去看前堂的貨架,也沒有去介紹后廚的繁忙,而是直接將他領到了專門用來接待貴客的雅間。
“于成,你的差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李元其親自為他倒了杯茶,神色變得嚴肅起來,“我要你負責的,是所有私人訂制的業務。比如,為魏國公府定制帶有家族印記的香皂,為寧國公主設計獨一無二的補妝盒?!?/p>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地直視著于成的眼睛。
“這意味著,你要面對的,是京中最頂尖的權貴。他們的一句話,可以讓你平步青云,也可以讓你萬劫不復。你需要做的,不僅僅是記賬、送貨,更是要揣摩他們的心思,滿足他們所有的要求,讓他們……滿意?!?/p>
于成的心猛地一沉,他明白了這份差事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這份活計,”李元其的聲音緩緩響起,“你最大的敵人,不是那些難纏的貴人,也不是繁復的賬目。而是你作為一個讀書人,骨子里那份所謂的清高與自尊。你,能放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