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噩夢了?」
陸承洲閉著眼,手臂往旁邊一劃拉。
指尖傳來的不是記憶里柔軟親膚的棉被,而是粗糙發硬的涼席,和洗得發薄、幾乎透光的毛巾被。
……嗯?
這手感,不對!
他那張花了好幾萬特地訂制、軟硬適中的高級床墊呢?
還有那個常年恒溫22度、蓋蠶絲被剛剛好的舒爽空調房呢?
怎么會這么悶熱?身上還黏糊糊的,脖頸后沁出一層薄汗
他強迫自己睜開眼。
首先闖入視線的,是墻上那盞無比熟悉、華南F3家庭標配的白色長管燈,旁邊還吊著個獨立的小燈泡。
視線遲鈍地下移——墻上貼著幾張籃球明星海報,是還沒有變成“焦曼巴”的黑曼巴,正咧著嘴笑,青春逼人。
掉漆的書桌上,小山一樣的課本和試卷堆得搖搖欲墜,那本紫白相間、《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的封面,在昏暗的光線下依舊刺眼奪目。
最他媽驚悚的是,正對面的墻上,一張鮮紅的倒計時日歷赫然貼著——
【高考倒計時:0天】
“起猛了?!彼?,“看見地獄了?”
他猛地坐起身,木頭床板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一聲。
環顧四周,熟悉又陌生的房間。
這分明是他高中時代的臥室!
“我操!”
一句國罵脫口而出。
他連滾帶爬地撲到書桌前,抓起那面印著劣質卡通圖案、邊緣還掉了點漆的小鏡子,顫抖著舉到眼前。
鏡子里,映出一張略顯蒼白、帶著少年人特有青澀弧度的臉。
眼睛因為初醒和驚愕瞪得老大,嘴唇上方冒出一點毛茸茸的軟須。
因為長期伏案讀書和缺乏鍛煉,臉頰還帶著點虛胖的輪廓,但這毫無疑問,是十七八歲的、嫩得能掐出水的自己!
不是那個在酒桌上虛與委蛇、在辦公室里熬夜爆肝、被傻逼甲方和奇葩下屬折磨得未老先衰的三十歲社畜陸承洲!
“真他媽……重生了?”
巨大的沖擊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讓他一屁股跌坐回硬邦邦的木板床上。
短暫的懵逼過后,一股近乎癲狂的喜悅,像高壓下的噴泉,猛地沖上天靈蓋!
老天爺開眼啊!真讓他滾回來了!
健康的身體!年輕的身體!無限可能的未來!去他媽的KPI!去他媽的房貸!去他媽的領導畫的大餅!
然而,這股燎原的喜悅還沒燒夠三秒,視線再次掃過墻上那血淋淋的“0天”,陸承洲臉上剛綻開的笑容,又一點點垮掉,最終變得慘白。
他猛地扭頭,看向桌上那個熊貓形狀的塑料鬧鐘。
時針不偏不倚,殘忍地指向早上六點半。
按照記憶,第一門語文,上午九點開考。
滿打滿算,距離他踏入那個決定命運的考場,只剩下兩個半小時。
高中數學公式?氧化還原反應配平?英語語法時態?文言文虛詞用法?
草!(一種植物)
這些知識,早就連同他的格局一起還給老師了。
陸承洲絕望地抱住腦袋,發出無聲的哀嚎:
“老子憑本事拿到手的211,這下直接他媽清零了?!”
華師再不如頂尖985,那也是正兒八經的211??!
是他當年起早貪黑、刷題刷到吐換來的!
現在別說一本了,他感覺自己能摸到二本線,都算是祖墳冒青煙了。
悲憤交加之下,他狠狠一拳砸在床板上!
“咚!”一聲悶響。
“小洲!大清早的你拆床呢?!趕緊起來吃早飯,檢查一下準考證身份證和文具袋!今天高考別遲到了!”
門外傳來老媽顏凝香中氣十足的吼聲,伴隨著鍋鏟碰撞的聲響。
這熟悉到刻進DNA里的嘮叨,此刻聽起來,竟然讓他鼻子有點發酸。
陸承洲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事已至此,慌也沒用。好歹是比真正的高中生多了十二年人生閱歷。
“媽的,考就考!大不了從頭再來!”他咬牙切齒地給自己打氣,“專科就???,知道未來十幾年大勢,老子就是去秀英碼頭擺攤賣綠豆湯,也能混成億萬富翁!”
洗漱時,他抬頭看向鏡子。
“看什么看?”他對著鏡子里的自己,惡狠狠地啐了一口,“等會兒給老子爭氣點!能撈一分是一分!”
洗漱完畢,坐到飯桌前。
老媽準備的早餐堪稱高考標準模板:牛奶、雞蛋、油條,配一小碟切得精細的水果。
“快吃,吃完讓你爸送你去考場?!鳖佁笠贿吢槔亟o他剝雞蛋,一邊習慣性輸出,“別緊張,正常發揮就行,考不好也沒關系,大不了……”
“媽!”陸承洲趕緊打斷她的因果律武器,“放心吧,您兒子我心里有數?!?/p>
有個屁數,他現在心里慌得就像那熱鍋上的螞蟻,還是找不到路的那種。
味同嚼蠟地吃完早飯,被老爸陸弘志載著,一路風馳電掣,趕往考場。
清晨的風帶著椰城特有的濕暖氣息,呼呼地撲在臉上。
道路兩旁的椰子樹飛快后退。
看著那些和自己一樣穿著藍白校服、或緊張或茫然或自信的年輕面孔,陸承洲有種極不真實的恍惚感,像個誤入青春片的群眾演員。
考場外,早已人山人海,空氣里彌漫著一種無形的焦灼,家長們往往比考生更緊張。
“兒子,加油!仔細審題!”
“閨女,放松考!媽媽相信你!”
老爸陸弘志沒那么多話,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切盡在不言中:“去吧,考完我來接你?!?/p>
陸承洲點點頭,揣著那個透明的、被人反復檢查過無數遍的文具袋,隨著洶涌的人流,麻木地走向那道決定許多人命運的考場大門。
驗準考證、過安檢、找教室、對號入座。
整個過程,陸承洲感覺自己像個提線木偶。
坐在冰冷的塑料椅子上,他看著周圍那些稚嫩面孔上或認真檢查文具、或閉目祈禱、或強作鎮定的表情,自己心里卻是一片悲苦的蒼涼。
“那年十八,高考考場,站著如嘍啰……”
別了,我的華師。
我再也不吐槽你的含金量了。
他悲壯地想。
除了語文靠著老底子和后來練就的胡謅能力可能勉強維持分數,其他科目他能干什么?
數學公式早就忘精光了,英語口語雖然提高了,但真用起來也夠嗆。
化學生物物理?那是什么,可以吃嗎?
無論如何,至少第一門語文,他還是有點把握的。
抱著這種破罐子破摔又留有余地的念頭,陸承洲接過了試卷。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集中精神,決定先挑軟柿子捏。
第一眼看向古詩詞默寫和文言文翻譯。
這一看,他愣住了。
【杜牧《阿房宮賦》中以“__,__”描寫阿房宮宮人的美麗外貌,她們佇立遠眺,盼望皇帝臨幸。】
——一肌一容,盡態極妍。
幾乎是條件反射,他腦海里就蹦出了這八個字。
咦?看來考個好點??频南M执罅四敲匆恍?。
接著他下意識地瞥向了作文題目。
【關于語文素養的三個途徑,闡述看法和理由?!?/p>
工作經驗告訴他,這種題格局打開,角度刁鉆,分數就不會低。
當然,對于這一年的語文卷,他印象最深的,當屬那道逆天的文言文翻譯題:
【副使崔應麟見民啖澤中雁矢,囊示登云,登云即進之于朝】
結合前文“歲大饑,人相食”,基本可以確定難民在吃一種很“新”的東西。
這個他可記得太清楚了!
當年年輕的他,第一反應就是“吃屎”,但他潛意識里覺得堂堂高考不可能出這么粗俗的東西,一定是通假字或者別的什么雅稱,于是絞盡腦汁想了另一個答案,完美避開正確答案。
“嘿!”陸承洲差點樂出聲,“這分簡直是白送!”
筆下不停,流暢作答。
只是做著做著,一個詭異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從他腦海里蹦了出來:
【不對啊……怎么感覺……全是送分題?】
難道重生還附贈了思維強化、記憶回溯的超級BUFF?
抱著這種既驚喜又惶恐的感覺,他提筆疾書。
筆尖劃過答題卡,異常順暢,幾乎沒有停頓。
最耗費時間的作文,他思如泉涌,各種典故案例信手拈來,結構安排得明明白白。
現代文閱讀那點套路,在他眼里簡直像是透明的一樣。
那些原本以為早已遺忘在歲月塵埃里的知識,此刻如同開了閘的洪水,洶涌而出,清晰無比。
審題、理解、組織答案……速度快得讓他自己都害怕。
原本計劃要苦戰到最后一刻的語文試卷,他只用了一個小時出頭,就全部答完,連作文都寫得滿滿當當。
仔仔細細檢查了兩遍,實在找不到任何可以修改或補充的地方。
看著寫得工工整整、卷面整潔的答題卡,陸承洲第一次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
【現在的我強的可怕!】
難道我其實是個被職場埋沒了多年的應試天才?
下午的數學考試,將這種感覺推向了頂峰。
選擇題,掃一眼題干,心算一下,答案秒出。
填空題,讀完題,公式和結果自動在腦海里浮現。
解答題,思路清晰得像是參考答案就印在腦子里,步驟嚴謹,計算飛快。
Are you ok?
他甚至有閑心用一種批判性的眼光審視最后那道大題:“這出題人水平一般啊,陷阱設得這么明顯?瞧不起誰呢?”
當年讓他耗時巨大、甚至可能做不出來的數學卷子,如今在他手下溫順得像只被擼舒服了的貓咪。
他數學當年確實還行,130以上是常態,但絕達不到這種“一眼丁真”的程度??!
提前整整四十分鐘做完,檢查三遍,確認無誤。
無聊。
一種無所事事的空虛感包裹了他。
他甚至開始觀察前排那個女生絞盡腦汁時悄悄掐自己大腿的小動作,以及旁邊那個男生急得額頭冒汗又不敢抬手去擦的窘態。
“后邊的同學,認真答題,不要東張西望?!?/p>
監考老師似乎注意到了這個提前進入“賢者時間”的考生,踱著步子過來,在他身邊站定,目光帶著審視,落在他寫得密密麻麻的答題卡上。
看了幾眼,老師的眼神從嚴肅的審視,慢慢變為驚訝,最后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賞。
“寫完了也保持安靜,不要影響其他同學?!崩蠋焿旱吐曇粽f了一句,背著手走開了。
陸承洲:“……”
我明明很安靜好嗎?
高考的教室極靜,只有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以及頭頂老式電風扇不知疲倦轉動發出的“嗡嗡”聲。
陸承洲實在坐得屁股疼,干脆心一橫,提前半小時交卷!
當他起身交卷時,安靜的考場里響起一陣輕微的騷動,左右桌的考生忍不住抬頭看他,眼神復雜。
監考老師皺了皺眉,收了他的卷子,然后敲了敲講臺,朗聲道:“所有同學,專注自己的試卷!不要受他人影響。時間還有很多,認真檢查。”
得,他又成反面教材了。
接下來的幾門科目,情況和第一天一模一樣。
所有的題目,在他眼里都像是自帶解析一樣,簡單明了,知識點清晰透徹。
答題過程順暢得令人發指。
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荒謬的錯覺:不是他在考試,而是考試內容主動排著隊、喊著號子、蹦著高兒地鉆進他的腦子里的。
這重生送的福利……是不是有點過于離譜了?
三天高考,就在這一片恍惚和“就這?”的降維打擊疑問中結束了。
走出最后一場考試的考場,烈日當空,椰影在地上搖曳。
老媽顏凝香早就等在考點外,踮著腳尖張望,一看到他,立刻迎了上來,臉上是壓不住的緊張和期待:
“兒子,怎么樣?考得怎么樣?感覺難不難?”
陸承洲看著母親關切中帶著小心翼翼的臉,張了張嘴,一時間竟然語塞,不知道該怎么描述自己這魔幻的高考體驗。
他憋了半天,才擠出一句:
“媽,您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廢話!”顏太后眼一瞪。
“廢話沒有,”陸承洲組織了一下語言,表情古怪,“真話就是我自我感覺良好,好到了我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其實已經瘋了?!?/p>
“少貧嘴!”顏凝香拍了他一下,但神色緩和了不少,“具體點,語文感覺咋樣?作文題目怎么寫的?”
顏母出身農村,是當年難得的大學生,畢業后在本地高中當語文老師,對高考語文自有其專業視角。
陸承洲憑著清晰得過分的記憶,把幾道關鍵題和自己的答案,尤其作文思路大致說了一下。
顏凝香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聽到“雁矢=雁屎”時,更是忍不住笑罵了一句:
“這幫出題的老家伙,真是……不過你能反應過來,還行?!?/p>
聽完,她沉吟了一下,臉上露出了這幾天來最輕松的表情:“雖然最終成績不好說,但單從你說的這些來看,語文這門,你可以期待一下?!?/p>
陸承洲嘿嘿一笑,心里那點不確定性稍微落了地。
管他呢,考完拉倒!天塌下來也得先放松了再說!
回到家,他迫不及待地沖進臥室,打開那臺嗡嗡作響、仿佛隨時會散架的舊電腦。
他現在急需確認一下時代細節,抓緊想想這幾年有什么風口能讓他這只“重生豬”飛起來。
電腦慢吞吞地度過開機畫面,終于進入桌面。
突然!
一個極其熟悉、絕對絕對不該出現在此時此地的界面,毫無征兆地彈了出來,瞬間占據了整個屏幕。
那是他重生前,最后看到的那個在線【簡歷模板】編輯頁面。
但此刻,這個界面似乎有些不同。
模板上的個人信息欄,正閃爍著微光,幾行字跡如同被無形的筆書寫,正在緩緩浮現、變化:
【容貌同步中……】
【身高:178cm→ 185cm(修正中)】
【疾病:輕度脂肪肝、頸椎曲度變直→無(已修正)】
【學歷:華南理工大學,網絡工程,本科,2016-2020(進行中)】
【月薪:15,000.00→ 100,000.00(當月已發放)】
陸承洲瞳孔驟然收縮,心臟差點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與此同時,手機也響起提示音。
他點開一看。
……
【工商銀行】您尾號XXXX的賬戶于6月9日18:03完成一筆存款交易,金額100,000.00,當前余額104,150.78。
……
陸承洲猛地抬頭,茫然地看向屏幕上那行“月薪:100,000.00(已支付)”。
他又猛地低頭,點開工行APP后臺反復確認。
片刻的死寂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