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昭陽聞言,并未抽氣,反而是垂眸輕笑了一聲。這笑聲在緊繃的談判中顯得格外突兀。
見袁知白目光掃來,她方才抬眸,眼神清亮,帶著一種西域兒女特有的坦率:“大人莫怪妾身失禮。妾人是想起離鄉時,家父以半價將此料售予我們夫妻時曾說:‘此等靈物,予其國士,方不負其值。’今日見大人,便知家父所言不虛。只是......”
她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狡黠而恭敬:“家父若知大人竟以三百兩之‘厚賜’相購,怕是會后悔當初未曾多留幾日,待價而沽呢?!?/p>
卻見趙玉琸淡然一笑:“大人說笑了。永昌六年采購的若羌黃口料尚作價二百兩一斤,此料既具‘水隱瑕’之奇,五百兩方不辱沒祭祀之重。”
“好個伶牙俐齒的小子!”袁知白竟不惱怒,反而眼底閃過興味,“但你要知道,欽天監采買從來不是價高者得。五百兩一斤的玉料,老夫總要有個能堵住悠悠眾口的由頭。”
趙玉琸聞言,并未立刻接口,目光卻似不經意地掃過袁知白方才正在擦拭的星象儀,尤其是在那根作為核心指針的銀質晷針上微微一頓——那針尖處有一抹極難察覺的晦暗之色,與周圍锃亮的銀器形成對比,顯然是受潮氧化所致。
他心下了然,隨即從容一笑,笑容里帶上了幾分對同道中人才有的探討之意:“大人所言極是。寶器贈國士,靈玉配明堂。若無與之相稱的‘由頭’,確是唐突了?!?/p>
說著,他并未從袖中,而是從懷中貼身錦袋內,取出一個僅有寸許長的細頸琉璃瓶。瓶身剔透,可見其中盛著大半瓶金色油液,在光線下流轉著蜜一般溫潤的光澤。
“機緣偶得?!壁w玉琸趁勢從懷中取出寸許琉璃瓶,“此物名曰‘澄觀膏’,或可作另一由頭。”他指尖輕點瓶身,“晚生見大人星象儀晷針似有云氣縈繞。此膏涂之可拒潮防銹,保三載光潔,更增針影清晰——或助天官測星再精準一分?!?/p>
袁知白抓過那琉璃瓶,拔開軟木塞,湊到鼻尖輕嗅——一股極淡雅的、類似松針與琥珀混合的冷香飄出,絕非尋常油脂。
蘸膏涂于晷針,晦暗針尖瞬間銳亮逼人。他又涂于黯淡錫板,銀針劃過后竟留下清晰銳痕:“妙極!此物竟能增滑顯影!”袁知白將琉璃瓶小心翼翼納入袖中,目光灼灼地看了趙玉琸一眼:“五百兩就五百兩!但這膏日后需先緊著我欽天監!張衡,與他們立契”言罷,方才轉身離去。
趙玉琸將玉料擦干放回錦盒,對張衡拱手道:“多謝監正信任,有勞典簿了?!?/p>
交易即成,兩人快步離開。并肩走在街道上,日頭漸漸升高,街上的行人多了起來,恰好路過城東那家有名的糕點鋪。
趙玉琸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街角,一個穿著玄色錦袍的身影一閃而過,腰間的玉蘭花玉帶鉤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正是御都尉司的人。
“阿琸,”她忽然停下腳步,指著不遠處的一家點心鋪,“那家的杏仁糕好像很好吃,咱們買些回去吧?柳柳和陳為還有伙計們也沒吃過京城的點心呢。”
趙玉琸笑著點頭:“好,買兩斤,回去大家一起吃?!?/p>
掌柜的熱情地招呼著,婁昭陽仔細挑選著點心。趙玉琸站在一旁,指尖悄悄攥緊——看來,御都尉司的人是咬死了不打算放了。
此時朝陽已徹底躍出云層,將香雪樓琉璃瓦照得流光溢彩。
二人重回八層天字房,甫一落座,趙玉琸便急急地提過水壺,舉杯便飲,近乎倉促地將微涼的水灌入喉中。
“咳......”一聲極力隱忍后的低咳終于還是漏了出來,沙啞得厲害。他下意識地抬手,用指節抵住唇咽,試圖將那點狼狽鎖回喉間。
“早想咳了,”他側過臉,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種長久模仿男聲后特有的、被磨損的粗糲感,“壓著嗓子說了這許久的話,真是磨人?!?/p>
這一扯,方才一直嚴密遮擋著的頸部終于暴露在空氣里——那段肌膚白皙異常,因常年不見日光,更顯出幾分易碎的清瘦。而最要緊的是,那里光潔一片,并無男子應有的喉結起伏。唯有他吞咽時,才能見到一絲極其流暢柔和的線條輕輕滑動。
“阿琸,慢些喝?!眾湔殃枃诟赖?,忽見案頭多了一封素箋。展開一看,竟是李默的字跡:
“周聞瀚已注意到香雪樓。御都尉司卯時行動實為試探,慎防后續?!?/p>
婁昭陽指尖發涼:“我們的行蹤竟全在他人眼中?”
趙玉琸將紙箋湊近鼻尖輕嗅,忽然冷笑:“是賭場那盆金線蕨的香氣。李默的人應當一直守在香雪樓。”他推開窗望向皇城,“好個一石二鳥之計——御都尉司試我深淺,李默借機示好。這京城棋局,倒是越來越有趣了。”
婁昭陽輕輕握住他微涼的手:“阿琸......”
“無妨?!壁w玉琸反手與她十指相扣,目光卻凝在遠處皇城的飛檐上,“且看這盤棋最后,究竟是誰圍殺了誰?!?/p>
琸玉商行的后門剛傳來馬車轱轆的輕響,守在賬房的伙計就捧著個燙金紅帖快步迎上來,聲音里帶著幾分雀躍:“爺、夫人,剛有人送了帖子來,說是醉胡庭的東鄉妃姑娘差人遞的!”
趙玉琸剛扶著婁昭陽下馬車,聞言腳步一頓——東鄉妃?
趙玉琸接過漆盒,打開一看,里面是張灑金箋紙,趙玉琸指尖摩挲著灑金請柬,其上‘東鄉妃’三字透著異域香風。
“謹啟琸玉公子,前日宴席一別,甚念。明日午時一刻,特邀公子至醉胡庭玉西閣小酌,盼公子賞光,共品新釀葡萄酒。東鄉妃敬上。”
婁昭陽湊過來看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好奇:“東鄉妃?就是你和李默去醉胡庭見的那位西域姑娘?她倒是有心,還特意送了帖子來?!闭Z氣有些隱隱約約的醋味。
“前日宴席上答應過她,說有空會去醉胡庭坐坐,總不能失約?!彼ь^看向婁昭陽,語氣帶著幾分歉意,“明日本要陪你在店里的,這下恐怕要委屈你一人留在商行待了?!?/p>
“沒事,”婁昭陽笑著搖搖頭,伸手幫他理了理衣領,“你去赴約便是,店里有我還有柳柳、阿福、阿力。只是那位東鄉妃姑娘看著性子爽朗,你可別喝太多酒——上次從醉胡庭回來,你就被灌了好幾杯。”
趙玉琸失笑,點了點頭:“放心,我自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