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
東院的燭火搖曳,在素白的墻壁上投下孤單的影子。
李師師坐在妝臺前,懷中抱著那把冰冷的長琴。指尖無意識地撥動琴弦,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元帥府很大,也很安靜。
整個院落只剩下她和風吹過廊廡的嗚咽。
可她的腦海里,卻亂得像一鍋沸粥。
“你我打一個賭,如果未來那場戰爭我沒死,那我便娶你。”
那句話,像一枚燒紅的烙鐵,深深地印在了她的心上。
娶她?
元帥大人說要娶她。
這個認知讓她渾身戰栗,一種從未有過的狂喜幾乎要將她淹沒。
但很快,徹骨的寒意便從心底升起,瞬間澆滅了所有的火焰。
如果......未來那場戰爭我沒死。
這是前提。
一個多么殘忍,多么絕望的前提。
這不是承諾,更像是一個遺言。
李師師忽然明白了。
從始至終,這位元帥大人,或許就從未想過要活著回來。
她想起那些坊間的傳聞。
那個在宣政殿上以死明志的瘋臣。
那個為了普通民眾,在藍田監斬數千世家子弟的鐵面判官。
那個親自當誘餌,在陰山與數萬敵軍周旋的大元帥。
他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求死。
他走的每一步,都踏在黃泉的邊緣。
他看著她的那種平靜,那種疏離,那種仿佛置身事外的淡漠……原來不是因為不屑,而是因為他早已將自己當成了一個死人。
一個死人,如何能給予承諾?
一個死人,又怎會擁有未來?
葉衛青想要用一紙賜婚的圣旨拴住他,可他根本不在乎。
那些高官厚祿,那些潑天富貴,在他眼中或許和路邊的塵土沒什么兩樣。
她想用卑微的愛意去溫暖他,可他心中那塊萬年不化的玄冰,又豈是幾句情話能融化的?
李師師的手指收緊了。
不行。
不能讓他就這么去死。
這個男人,他救了那些走投無路的老兵,他給了徐念一個清白的未來,他給了這座搖搖欲墜的長安城一絲希望。
他像一道光,劃破了這骯臟亂世的夜空。
這樣的人,不該死。
可她能做什么?
她一個風塵女子,無權無勢,人微言輕。
她拿什么去留住一個一心求死的人?
道理?他比誰都懂。
情愛?他或許根本不信。
李師師茫然地看著銅鏡中的自己。
鏡中的女人,面容清麗,卻帶著洗不掉的風塵氣。
是啊,她是從勾欄里爬出來的人。
在那種地方,女人想要活下去,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的身體。
用身體去取悅男人,換取庇護,換取生存的資本。
這是她最不齒的手段,也是她最熟悉的生存法則,哪怕她是個賣藝不賣身的樂妓。
一個念頭,像毒蛇一樣,從心底最陰暗的角落里鉆了出來,瘋狂地啃噬著她的理智。
為他生一個孩子。
一個屬于他的,流著他的血脈的孩子。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如果這個世上,有了一個與他血脈相連的牽掛,他還會那么輕易地去赴死嗎?
他還會那么決絕地,將自己推向深淵嗎?
李師師的呼吸急促起來。
這個想法太大膽,太瘋狂,也太.......下賤。
可這似乎是唯一的辦法。
是唯一能把他從死亡邊緣拉回來的韁繩。
李師師咬住了嘴唇,幾乎要咬出血來。
她緩緩站起身,走到衣柜前。
柜子里,掛著皇帝賞賜的華美衣物,也放著她自己帶來的幾件素衣。
她的手,拂過那些綾羅綢緞,最終,停在了一件薄如蟬翼的白色輕紗上。
這是當初在春風閣時,為了取悅那些達官貴人,媽媽為她準備的“戰袍”。
她一次也未曾穿過。
她覺得那是對自己的侮辱。
可現在……
李師師緩緩地,將那件輕紗取了出來。
月光透過窗欞,照在紗衣上,泛著一層朦朧而曖昧的光。
她褪去身上的常服,換上了這件幾乎無法蔽體的輕紗。
冰涼的觸感讓她身體微微發抖,羞恥感如潮水般涌來。
她看著鏡中那個陌生的自己,身體的曲線在薄紗下若隱若現,帶著一種驚心動魄的魅惑。
這副身體,曾是她厭惡的枷鎖。
今夜,卻要成為她唯一的武器。
李師師深吸一口氣。
“元帥大人,奴婢不能那么自私,害了你的清譽。”
“可奴婢更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去死。”
她喃喃自語。
就算......就算這次沒能懷上。
她也可以騙他。
就說自己懷上了。
他總要回來,親眼看一看吧?
只要他肯回來,只要他心中存了一絲生的希望,就夠了。
她端起那第二盞早已準備好的熱茶,茶水中,幾不可聞的藥粉早已化開。
安神,也亂神。
她推開了房門。
夜風吹來,薄紗緊緊貼在身上,勾勒出玲瓏的曲線。
她抱著一絲最后的僥幸,或許元帥大人已經歇下了。
那她就……就把茶放在門口,然后回去。
就當今晚什么都沒發生過。
她一步一步,穿過寂靜的庭院,走向那座燈火通明的書房。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羞恥,與一種孤注一擲的決心,在她的心中反復拉鋸。
書房的門,虛掩著。
昏黃的燭光從門縫里透出來,將她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她走到門口,停下了腳步。
透過門縫,她看到那個男人正坐在書案前,專注地看著桌上的地圖。
他的側臉在燭光下顯得輪廓分明,那雙總是清冷的眸子,此刻竟有些無神。
李師師的心,默默揪緊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
她抬起手,指尖觸碰到冰涼的門板。
吱呀。
門被輕輕推開了一道縫。
頭有迷糊的木子于似乎察覺到了什么,他抬起頭,朝門口看來。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李師師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幾乎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