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鼓響,聞承禺和朝蘊同時起身,兩位家主各持一邊,各自取出枚玉符。
慕家內門玉符為丹紅色,正面單刻“慕”字,背面則雕蓮紋,而聞家玉符則為湖青色,正刻“聞”字,背雕落花流水紋。
朝蘊將玉符遞給聞驚遙:“驚遙,慕家玉符,你且拿好,日后慕家地界可無令直行,若在外遇到危險,便去尋最近的慕家暗樁。”
聞驚遙雙手接過,頷首道:“謝過朝家主。”
兩家少主定親,需交換彼此的家族玉符,每家玉符只有直系弟子才可持有。
聞承禺則步行至慕夕闕面前,縱使今日是聞驚遙訂婚,他這個當家主的也并未有明顯的喜悅,好似在舉辦一場無關緊要的儀式。
“聞家玉符。”他將玉符遞過去,言簡意賅,看了眼慕夕闕腰間的玉牌,又道:“但不如驚遙給你的同心玉牌用處廣,你平日帶著同心玉牌,便可調令聞家弟子,這是聞家門規。”
尋常家族玉符只能起到同行求助、表明身份的作用,但聞家嫡傳一生一對的同心玉牌,持有者卻可調令聞家弟子。
朝蘊也知曉同心玉牌是何物,之前倒是未注意慕夕闕腰間還懸了塊玉牌,聞言垂眸去看,眉梢微動,似乎笑了下。
聞驚遙別過頭,他臉皮薄,對上朝蘊促狹的目光,只能選擇看慕夕闕。
慕夕闕從容接過聞家玉符:“謝過聞家主。”
聞承禺應了聲:“嗯。”
態度仍舊不冷不淡,慕夕闕也不在乎,這位聞家家主什么性子全十三州都知曉,聞家人大多都話少內斂,性情寡淡,更何況她與聞承禺也沒見過幾回。
她與聞驚遙生在這般家族,婚事便很難自己做得主,必須得找個門當戶對能撐得起門楣的,不知聞家看上慕家什么了,但慕家是沖著聞家的兵力去的。
而聞驚遙卻將可以調動聞家三分之一兵力的同心玉牌給了她。
互換玉符過后,操持宴席的人出來說話,都是些生澀拗口、聽不太懂的話,慕夕闕也沒心情聽,聞驚遙倒是能聽懂,他學識淵博,于是他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讓上香就上香,讓跪拜就跪拜。
這規矩繁瑣又漫長,鸞歌聲從未停下。
姜榆往藺九塵身邊湊了湊,壓低聲音說道:“師兄,你說師姐忽然這般配合,心里是不是憋著什么鬼點子呢?”
藺九塵看都未看她,抬起手按住她的額頭往后推,沒好氣道:“你就不能盼點好的。”
姜榆癟癟嘴道:“師姐什么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若論犟,她稱第二便無人敢當第一,師娘說往東她偏要往西,如今怎么這般聽話,讓訂婚便訂婚。”
藺九塵一言不發,雙手環胸坐著,黑眸沉沉看向高臺上的慕夕闕,她正規規矩矩完成這場訂婚宴,這些天她與聞驚遙親近不少。
他也想不明白,慕夕闕心里從無情愛一事,是個實打實的劍癡,緣何忽然應下這樁婚事,并與聞驚遙關系融洽許多?
她不是會委屈自己的人,若無情愛,為何做到這種地步?
姜榆還在一旁嘀咕:“而且師姐對燕少主也一反常態,以前他們關系多好啊,如今我總覺得師姐在疏離燕少主,否則昨日那事若按過去的她,只會私下將燕青來打一頓,斷不會當眾給燕少主難堪。”
藺九塵皺眉,朝燕如珩瞧去。
他今日依舊一身白衣,正身肅坐,面上是挑不出毛病的笑,十三州無人不知他喜歡慕家二小姐,都以為此次慕聞兩家定親,燕家為了避嫌會另選他人來獻禮。
可燕如珩卻親自來了,出現在心上人和旁人的訂婚宴上。
藺九塵微微瞇眼,盯著燕如珩,樂聲震耳,靈力幻化出的花瓣從天落下,為他遮擋了些,燕如珩似乎并未察覺,依舊端著笑,身后的燕家人也瞧不出半分不忿。
再看鶴階之人,儼然忘了自己與慕家之間的過往,就像在瞧一個親近小輩的婚事般,曠懸和白望舟溫和輕笑,周身氣息平和。
今日這訂婚宴,總覺得不會太平。
申時二刻,臺上的訂婚宴已經走至最后一步——
點契禮。
慕夕闕和聞驚遙上前敬茶,向兩家當家、長老一一獻茶。
隨后隨著司正高呼:“祭族譜,換庚帖——”
每家每派的族譜都由靈力刻入,在訂婚時由兩家家主在族譜上寫上生辰八字,便算入了譜。
十三州世家子弟們成婚,事關兩家顏面,訂婚后便幾乎不可能退婚,點契禮結束,這樁婚事成了大半。
朝蘊和聞承禺抬手,靈力幻化出兩冊厚實書卷懸浮于虛空,有弟子呈上寫有兩人生辰八字的庚帖,慕夕闕和聞驚遙各取出自己的那一張。
聞驚遙步于朝蘊面前,雙手呈上:“朝家主。”
慕夕闕的八字要錄入聞家族譜,自是去了聞承禺面前,她遞上去:“聞家主。”
朝蘊和聞承禺同時接過,兩人對視了眼,抬手喚出靈力,正欲將兩人的八字一筆一劃寫上族譜——
劃破虛空的聲音炸起,一道流光從臺下急速竄出,停滯在離地面十幾尺高的虛空,眾人驚呼,抬眸望去。
一柄紫色玉刃懸停在虛空,它瞧著像是匕首的模樣,在光下照耀中,隱隱有金色流光在玉中穿梭,而今那玉刃在一寸寸延長變寬,它嗡嗡震動,從不過食指大小,眨眼之間變為成年男子手臂般長寬。
聞承禺和朝蘊同時停下,皺眉看去。
坐于臺下的周云姝盯著那柄紫玉長劍,眸色沉了沉,一字一句說:“不渡刀。”
鶴階圣物,不渡生靈,只斬妖邪。
曠懸站起身,臉色凝重,方才的溫和蕩然無存,厲聲道:“有穢毒。”
宛如一粒石子投入平靜的湖面,轟然炸開。
穢毒于十三州來說,幾乎是刻入骨髓的厭惡和恐懼。
在場之人瞬時起身,舉劍拔刀,長老們護著弟子,藺九塵也即刻將姜榆扯到了身后,執刀將身后慕家弟子護住。
朝蘊和聞承禺臉色煞變,疾步向前。
聞驚遙擰眉,下意識要去牽身旁的人護住,剛一抬手,便見她站了過來,與他雙手交握。
“……夕闕?”
慕夕闕仰起頭,淡聲說:“別擔心,怕是鶴階有意找茬。”
聞驚遙頷首,低聲道:“放心,我一直在。”
慕夕闕笑笑,點點頭:“我自是信你。”
聞驚遙喉結滾了滾,又嘴笨了起來,他并不害怕這人人畏懼的穢毒,比起這些,更擔心今日這一出會讓她心里不舒服。
但眼下也不是商討這些的時候。
朝蘊率先上前,臉色倒是一如既往淡然:“今日是我女兒和聞少主的訂婚宴,怎會有穢毒出現?”
聞承禺負手而立,冷冷道:“曠懸仙長,穢毒可不是隨意能開玩笑的,如今申時二刻便該點契,若誤了我兒婚事,鶴階又如何給交代?”
曠懸拱手行禮,面露難色:“聞家主,朝家主,在下并非有意延誤吉時。”
說道這里頓了頓,他忽然直起身,厲甩寬袖,話鋒一轉沉聲道:“但我鶴階有辟惡除患,扶危濟困之責,穢毒一事絕不可馬虎,身染穢毒之人祟化只是一瞬間的事,若這里有只祟出現,死傷定然慘痛,請容鶴階探查清楚。”
莊漪禾與聞承禺并肩,柳眉緊皺:“不渡刀在方寸百里內都能感知穢毒,又怎知那穢毒便在聞家主宅,我兒與慕二小姐訂婚宴絕不可耽擱,若鶴階這般隨意打斷,將我兩家面子置于何處?”
“莊夫人,您先消消氣。”方才一直沉默的白望舟笑了笑,搖著蒲扇走上前來,他是個有名的笑面虎,此刻皺紋密布的臉上還掛著笑,用扇端指了指虛空瘋狂旋轉的不渡刀。
“不渡刀本無色,只是穢毒距離越近,不渡刀顏色便愈深,如今它已成深紫色——”他轉過身,看向身后烏泱泱的人,說道:“穢毒就在百丈內,人群中。”
這千人之中,說不定身旁的人便是個隨時會祟化的祟種。
曠懸冷聲接話:“除祟應在其尚未祟化便斬殺于刀下,若祟化后境界大增,便不是你我能輕松應對的,還是說慕、聞兩家要置在場所有人的性命于不顧,覺得一個潛在的祟種不如自家這訂婚宴重要?”
莊漪禾已然發怒:“你這老兒,究竟是除祟重要,還是誠心要我們兩家結不了親——”
“莊夫人。”一人從身后扯住了她。
莊漪禾帶著怒火回眸,瞧見慕夕闕淡然的臉,少女笑了笑,眉眼彎彎,瞧著比她一個長輩還要淡定。
“小夕?”
慕夕闕拍拍她的手,向前走去,并未回應中途朝蘊想要拉住她的手,也未看聞承禺深沉的眸子,她來到高臺邊,垂眸看下去。
燕如珩站在燕家最前,手上長劍已然出鞘,護著身后的燕家弟子,儼然一副好少主的模樣。
白望舟和曠懸并肩而立,一左一右堵著出去的必經之路,三十六名鶴階弟子迅速將禮臺包圍。
慕夕闕還瞧見一襲黑衣的藺九塵,他皺著眉,一手橫刀,姜榆也抽出了腰間軟劍,兩人身后站了十幾個慕家弟子。
藺九塵尚不知如今是何狀況,慕夕闕看他的目光鮮少有這般沉悶復雜的時候,她看慕家弟子往往都是帶笑的,她雖脾氣不好,跟朝蘊不和,但頗為護短。
如今她這般看他,他下意識以為她有事要請他幫忙,剛要上前,便見慕夕闕淡然移開了眼。
慕夕闕看著臺下的曠懸,唇角扯了扯,問道:“這穢毒你們一定要現在查?”
曠懸道:“還請慕二小姐體諒,百姓性命為先。”
“若查出有身染穢毒者,應當如何?”
“祟種誕生便有修士化神境修為,所過之處生靈涂炭,按十三州律規,為護百姓,守十三州安寧,一旦查到有被穢毒侵染者,無論是否祟化,立地斬之。”
慕夕闕安安靜靜與他對視,隨著微風拂過,她頭上繁雜的金釵步搖微微晃起來,在臉側折出細碎金光。
曠懸皺眉,不知為何,在這一個十七歲的小輩身上,竟覺察到一股難言的——
恐慌。
他握緊手中拂塵,沉聲開口:“請慕二小姐允——”
“哦,那查吧。”慕夕闕輕飄飄打斷他。
朝蘊疾步上前扯住她的手腕:“小夕!”
莊漪禾也道:“小夕,不必委曲求全,查祟一事也不在這一時半會兒。”
聞承禺目光沉沉看著她,卻并未說話。
慕夕闕莞爾笑笑:“總不能讓慕、聞兩家落人口舌吧,何況不過就一個點契的時辰罷了,早晚都行,吉不吉利無所謂,我不在乎,想必聞少主也不在乎吧?”
她看過去,少年長身玉立,安靜看著她,眸光沉而專注。
慕夕闕柳眉微揚,問道:“聞少主,你說呢?”
聞驚遙沉靜片刻,又淡然抬眸看過去,說道:“既是你的意思,那便查。”
“可是——”莊漪禾還想說話。
聞承禺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聽他們的,他們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
莊漪禾和朝蘊皺眉,最終還是退下。
慕夕闕回身,與曠懸對視,笑盈盈說道:“若今日查到有人身染穢毒,鶴階會出手斬殺?”
曠懸道:“自然,除祟乃鶴階本分。”
慕夕闕點點頭:“這樣啊。”
她笑起來,溫聲道:“那就查吧,請仔仔細細、慢慢地查,為十三州鋤奸扶困,護百姓安寧。”
每一個字都輕飄飄的,卻有宛如一把重錘,一下又一下敲擊著,砸在每一個人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