淞溪慕家富甲天下,地處十三州北境。
落川波濤洶涌,云霧從四面八方匯聚,抬眼看去,群山疊嶂,朝四方延綿萬里。
慕夕闕睜眼之時,感知到不屬于她的氣息存在,她翻身迅起,抽掉捆束床帳的絲帶,綿軟的玉帶猶如軟劍,朝來者的命脈斬去。
那些年的逃亡讓她再難沉睡,稍有些風吹草動,便即刻驚醒,更別提來者這拙劣到幾乎毫無掩飾的動靜。
“慕夕闕!”
黑衣男子偏身躲過,玉帶揮出的靈力砸至窗柩旁的紫琉璃檀木小案之上,頃刻碎裂,木屑落了一地。
軒門從外推開,一人沖了進來。
“別別別別別別打架!!!”
慕夕闕自問在十三州內,大乘滿境的她算一頂一的高手,便沒有她看不清動作的人,但今日,只聽門開,眼前一陣風飄過,人就到了她跟前。
著一身鵝黃襦裙的少女束了雙髻,垂下的兩辮麻花柔順搭在身前,兩邊各捆了一串如指甲蓋大小的銀鈴,那鈴鐺卻并無聲響,像是啞鈴。
“師姐!”姜榆張開雙臂攔在她身前,瞪大眼道:“聞家人還在呢,若是和大師兄打起來,豈不是讓旁人看笑話,聞少主昨日也來了!”
不等慕夕闕說話,姜榆氣沖沖轉頭,一腳踹上黑衣男子:“大師兄,師娘讓你來看看師姐是不是還在生氣,沒讓你跟師姐打架惹她生氣。”
藺九塵“嘶”了聲,半彎下腰抬腳揉了揉被踹的小腿,高束的馬尾自身后垂下來。
“她先動手的,不愿與聞驚遙成親便去揍聞家人去,朝我撒氣作甚?”
姜榆白了他一眼,藺九塵嘴巴太欠,和慕夕闕見面十回,能打八回架,若平時打打鬧鬧也就算了,但今日聞家人還沒走,他倆要是打起來,又得鬧翻天了。
“師姐,你別跟師兄——師姐?”
姜榆轉頭,正要跟慕夕闕搭話,一柄劍橫在了她脖頸上。
鋒利劍氣凝化為實,竟直接朝著姜榆命門斬去,快到姜榆根本來不及反應。
錚然一聲,一柄黑金鋼刀自側面斜劈下來,與銀白長劍相撞,劍氣和刀光迸裂的余威消散,藺九塵拽著姜榆瞬移后退至門外。
“慕夕闕,你發什么瘋!”
藺九塵再顧不得跟她斗架,慕夕闕出的是實打實的殺招,若非他攔下,姜榆方才便身首異處了。
他護著姜榆,單手提刀,眉頭皺得很緊,不清楚慕夕闕現在什么情況,只能盯著她瞧。
姜榆探出腦袋,聲音小了許多:“師姐?你生我氣了?”
慕夕闕盯著眼前兩人,沒說話。
接了一招后,她慢慢清醒,后知后覺感受到屬于慕家的結界玉靈,這種清靈之氣無人可以偽裝出來,自玉靈被殺后,她再也未曾感受過屬于慕家的氣息,這是家的味道,只有淞溪慕家門人可以感悟。
她聽到自己的心跳速度變快,寬袖遮住的手其實在抖,從門外掃進來的光實在刺眼,藺九塵和姜榆的面容落在她眼里,讓她覺得陌生極了。
她已經許多年未見過他們了。
藺九塵一愣,看出來她不對勁,她低下頭,肩膀似乎在抖。
這小霸王哭了?
慕夕闕哭了?
慕夕闕會哭?
慕夕闕怎么可能會哭啊!
他再顧不得警惕,大步進屋,歪著頭去看慕夕闕,“你這演哪出,難不成要哭?阿榆阿榆,留影石拿來,慕二小姐竟然會哭?百年不遇,千載奇聞!”
姜榆三步并作兩步跳進屋里,反手掏出留影石:“奉秋七百年,三月初六,慕家二小姐因不愿與聞家少主成婚,淚水漣漣,泣不可仰……”
慕夕闕站著沒動,要擱以前,藺九塵和姜榆敢把留影石懟她臉上,慕夕闕一定反手兩掌打過去。
但如今,她垂下眼睫,抬起手,手掌向上,衣袖沿著腕間下滑,露出皙白的腕骨,沒有疤痕,肌膚完好。
運轉靈力,絲滑流暢,毫無淤堵與疼痛。
修為境界如今只是元嬰境,可實際上,她被鶴階抓捕時已大乘巔峰,若非重傷,外加遇上聞驚遙親自帶人,也不至于被鶴階拿住。
她手上還有劍,這是她十歲生辰時母親送的,早在她一百歲那年就碎了。
在最初看到藺九塵和姜榆時,她確實以為是十三州設的圈套,這種套路她被耍過三次。
一次,她信了,被捅了一刀。
一次,她猶豫,險些被碎了丹田。
一次,她沒信,那一次她毫發無傷。
他們早就死了,藺九塵死在奉秋七百年三月初十,姜榆死在奉秋七百一十年慕家滅門那日。
“真哭了嗎?”眼見人這么久都不說話,低著頭安安靜靜,藺九塵有一瞬間以為自己沒睡醒,狠狠掐了自己一把后,確定眼前不是夢。
……那更嚇人了。
“師姐師姐,你哭什么?”姜榆手忙腳亂收起留影石,“我開玩笑呢,我留著誰都不給看,不不不,我馬上毀掉!你不想嫁去聞家,今天我就和大師兄去踹門退婚,你別哭啊!”
“沒哭。”
慕夕闕抬起頭,藺九塵和姜榆慌亂的神情落在她眼里,她從前看到一定會嘲幾句,如今卻只覺得,這可太好了。
他們還活著,藺九塵沒有自戕,姜榆也沒有被殺。
慕家好好的,所有人都在。
“我沒事,沒哭。”慕夕闕抬起手,捏住姜榆略帶嬰兒肥的臉,“只是做了場噩夢,有些后怕。”
什么噩夢能讓慕二小姐害怕?
藺九塵和姜榆狐疑看著她,慕夕闕十三歲就敢孤身除祟,還抗揍,骨頭碎半身都能杵著劍打架,眉頭都不皺一下,他們同門這么久,就沒人見她怕過什么,渾身上下就剩膽了。
“你——”
“你方才說聞家人來了?”見藺九塵還要再問,慕夕闕先他一步,語氣隨意,順帶撿起地上的劍,只是低頭的瞬間眸光斂了下來。
重生回到過去這種事情,有些過于驚世駭俗,她分明進了誅魂陣,臨死前她也感知到自己的魂魄在被撕碎,便是連輪回的可能都沒。
可偏偏她就是活了。
奉秋七百年,那就是她十七歲這年,那一年她的修為確實只是元嬰境。
慕家出事是十年后,她奉命和聞驚遙一起前去祭墟鎮壓穢毒,出來就得知慕家的事情,到家后,整個淞溪慕家一萬七千余人皆尸骨無存。
如今,奉秋七百年三月初六,是慕、聞兩家向十三州公布婚訊,發訂婚宴邀貼的第二日。
姜榆小聲說:“師姐,那個……聞少主來了。”
慕夕闕直起身,從兩扇開合的軒門向外看去,昨夜似乎下過雨,青石濕潤,門檐還滴著水,她這屋外穿過小院便是處回環曲折的長廊。
一人立于長廊盡頭。
聞家宗服青白交疊,且對儀態要求森嚴,聞家人站有站姿,坐有坐姿,往門前一杵,個個如翠竹青松。
聞驚遙更是如此。
他長得好看,身形挺拔,腰桿筆直,一身蒼青色的單薄長衫襯得人冷冷淡淡,慕夕闕已經快忘了聞驚遙少年時候的模樣了,忘了那個殺伐果斷、好似對她毫無情誼的人,少年時對她有多好。
他們同歲,聞驚遙只比她大三個月,少年的墨色長發由碧青鏤空玉冠束成馬尾,膚色白皙如玉,眉目如畫,輪廓立體,薄唇微抿,正沉沉看著她。
慕夕闕過去最喜歡聞驚遙的這雙眼睛,他生了雙鳳目,為這張冷淡如霜的面容硬生生添了那么幾分柔情。
“咳咳。”見這兩人都不說話,一個站在屋里一個站在長廊外,藺九塵輕聲咳了咳,眼神示意姜榆。
正主都來了,他們兩個人的婚事也該由他們來解決。
姜榆秒懂,忙打哈哈:“師姐,師娘那邊說不定還有事情要忙,我和大師兄去幫會兒忙。”
借口找得如此拙劣,慕夕闕沒搭理,仍盯著長廊盡頭的人。
藺九塵拽著姜榆離開,路過聞驚遙的時候,少年淡聲招呼:“藺公子,姜姑娘。”
姜榆立馬笑呵呵回:“聞少主慢慢聊,不急不急。”
兩人儼然忘了,方才他們還說要去踹聞家的門退婚一事。
他們二人一走,聞驚遙便看向慕夕闕,薄唇微啟,聲似山澗流水:“夕闕。”
慕夕闕沒動,目無情緒盯著那青衣少年。
對十三州來說,聞驚遙是個極為稱職的圣尊。
他沉穩冷靜到近乎無情的地步,少年時期在聞家養出的端正純善,在他長大之后時刻警醒他,不可耽溺情愛,不可營私罔利,坐在高位久了,他掌握整個十三州的生殺予奪,性情越來越漠然,眼里只有條規律法,只有天道法則。
孤身復仇的那些年里,慕夕闕在聞驚遙身上栽了不少跟頭,她不懂為何年少摯友像變了個人般,最初的不解和難過,在最后的一個雨夜中,她背著重傷的長姐,被聞驚遙攔下,在他那句漠然無情的話中,盡數化為了怨恨和殺意。
聞驚遙單手執劍,遠遠看著她,大乘滿境修士的威壓駭人,他對她說:“別再查了,慕家不死,鶴階不存,十三州根基勢必動搖,這便是因。”
原來他一直都知道慕家的倒臺是因為鶴階。
那夜,慕夕闕也沒能護住姐姐,她那位自幼不和的長姐,為了不拖累她舍了自己的命,死前還讓她走得遠遠的,不要回十三州,也不要去查慕家的事情。
憑什么?
他明明知道慕家滅門一事有隱情,卻為了整個十三州舍了她慕家滿門,殺她后還要誅魂。
慕夕闕面無表情,長廊盡頭的少年仍看著她,溫和沉靜,這張臉與她記憶之中——那個雨夜里的圣尊大人漸漸重合,他們冷靜又冷漠,看著狼狽的她如被圍殺的困獸,只能艱難抱緊自己唯一的親人,用遍體鱗傷的手抬起武器,試圖護住這僅剩的姐姐。
——慕家不死,鶴階不存,十三州根基勢必動搖。
為了鶴階存活,慕家必須消失在十三州。
這便是他聞驚遙的選擇。
那么她的選擇,一如前世。
她不僅要搞垮十三州,弄死鶴階,殺了那些在背后操盤令她慕家滿門慘死的人。
還要將聞驚遙千刀萬剮,碎尸萬段,以償前世他們慕家所受的苦。
“夕闕。”
少年喊她,朝她走來。
慕夕闕垂下的手悄然攥緊,隨著他的靠近,她覺得血液在沸騰,一股難言又暢快的殺意讓她不可抑制地興奮起來,手中的劍在嗡嗡震動,血涌到了嗓子眼,聞驚遙也到了她跟前。
她冷眼看著他,少年比她高了一頭,他抬起手,一股清淡的雪竹香絲絲縷縷沿著鼻息涌進。
聞驚遙喜潔,無論何時,他都是干凈整潔的。
一枚玉簪被簪入她的發髻之中,他動作很輕,抬手將玉簪垂下的流蘇撥順。
“我去除祟,歸時路過南州買的,這玉簪稱你。”
聞驚遙退了半步,他這人太過循規蹈矩,死板到有些固執。
慕夕闕抬頭,與他對視:“聞驚遙。”
少年眼睫半垂,喉結微滾,目光從她發髻上的玉簪下滑,與她對視,目光依舊專注。
“嗯,我在。”
慕夕闕抬手,柔軟的指腹按在發髻上的玉簪,撥了撥流蘇,淡聲問:“簪子好看嗎?”
“嗯,好看。”
很襯她,他第一眼便覺得,這簪子若戴在她頭上,那定然十分好看。
“簪子漂亮,還是我漂亮?”
聞驚遙怔然了瞬,似是從未見過慕夕闕這般直白的模樣。
他知道,她其實不滿這樁自幼定下的婚事,對他也是冷冷淡淡,不過分遠離,卻也不會親近,這還是第一次這般說話。
聞驚遙并不會哄女子,也不太懂情愛之事,但能聽出來,她今日對他有些不同。
這種轉變讓他有些緊張,一貫沉穩的人罕見愣神,他不想隨意回答她的問題,于是想了又想,仔細思索她的話,最后迎著她的眼睛,喉結上下滾了滾,然后認真說道:“它戴在你頭上才漂亮。”
是她漂亮,這簪子才被襯得漂亮。
若非腦海里有她的模樣,他也不會在第一眼見到這簪子,就想到它若是佩在她發髻上是何模樣。
這在旁人說來有些滑頭的話,他偏生就是認認真真、鄭重其事地在說。
“這樣啊……”
她抬起手,指尖在少年繡了青竹紋的腰封上打轉,然后慢慢上移,她上前一步,能明顯感覺到他身子僵了。
骨節分明的手握緊了劍,少年沒有后退,聞家的條規告訴他應該退開,這距離太過親昵。
可隨著她的指尖游走,他不舍她鮮少流露的親近,理智和情念互搏,少年眉頭微蹙,直到她的指腹來到了他的鎖骨處,在即將觸及他的喉口之時,最終偏于上風的,是理智。
聞驚遙后退半步,偏過頭:“夕闕。”
“嘖。”慕夕闕收回手,雙手環胸看著他,“死木頭。”
這語氣倒是和過去一樣了,方才她忽然的親近好像一場夢,聞驚遙唇瓣微抿,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
慕夕闕繞過他往外走,頭也不回,聽到身后跟上來的腳步聲,她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
最起碼十七歲的聞驚遙是這樣。
慕夕闕邊走邊說:“你知道這幾日的事情吧,我阿娘和你爹娘忽然公布婚訊,定下婚期,你娘還帶了禮來慕家。”
聞驚遙以為她在生氣婚事,因此昨日閉門不見他,他頓了下,回道:“剛知道,前些時日我在忙,不知母親來了慕家,婚事一事是我們不妥,抱歉。”
“婚期定在什么時候?”
“應是明年立春前后。”
“嗯,好。”慕夕闕繞過長廊。
聞驚遙停下,慕夕闕也沒繼續走,回身看他。
他沉沉與她對視,問她:“你同意婚事?”
慕夕闕扭頭,看著他笑了下:“同意啊。”
前世她是不同意的,跟他鬧了一通,聞驚遙也主動將責任攬下,向慕聞兩家提出退婚之事,可這婚事是兩家上一輩家主定下的,慕家不同意,聞家也不愿,最后又出了些變故,退婚一事便一直耽擱。
兩家婚事,不僅是約定,更是兩個家族的聯姻。
慕夕闕前世嗤之以鼻的事情,這輩子,迎著少年專注的目光。
她放慢聲音,清楚說道:“我同意了,我現在同意了,你可不要后悔才好。”
聞驚遙看著她,看了許久,最后說:“……好。”
他頓了頓,聲音柔了些:“夕闕,我不后悔。”
慕夕闕瞇起眼笑起來,眸底分明沒有半分笑意。
上輩子自打知曉婚約后便只顧著躲他,兩人見面也絮叨不了幾句,她那時一心修煉,倒是沒看出來,原來少年時的聞驚遙還真喜歡她。
他這般冷心寡情的人,年少時竟也有過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