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夕闕幼時愛吃糖蒸板栗,聞驚遙去淞溪時也常為她帶。
她微微歪頭,未施粉黛的臉皙白,耳垂上懸掛的鎏金瓔珞微微搖晃,在側臉上打出一道朦朧綽約的金光。
慕夕闕將板栗收下,抬腕執起他的手,指腹輕輕落在他的掌心,隔著一層白布,觸碰他早已不疼的傷。
那雙拿慣了劍的手向來沉穩,此刻卻也抖了抖,聞家便是道侶間也多是相敬如賓,鮮少有見形影相憐、親密無間的。
慕夕闕輕觸他掌心的傷:“疼嗎?”
“不疼。”聞驚遙說。
慕夕闕不信:“騙人,怎么能不疼呢?”
聞驚遙解釋:“沒有騙你,這傷不算什么。”
她點了點頭:“那就好。”
這點皮肉傷于他而言大抵是家常便飯,習慣了,也不覺得有什么,只要能抓到人便可。
慕夕闕一直覺得,她與聞驚遙其實是有些相似的,兩人身上都有股不要命的狠勁兒。
不同的是聞少主那種戾氣藏于心底,他行事循規蹈矩,約束過多,十三州只知他話少寡淡但心性純善,至于那點埋藏于心的自毀欲,或許他自己也未曾察覺,說不定哪天便悄無聲息爆發了。
“板栗我收下了,你回去好好療傷。”慕夕闕松開他的手。
聞驚遙默不作聲將衣裳穿好,腰封系上,起身看著她,不說話也不離開。
如今已經亥時三刻了,他應當離開,過去他是絕不會在她的住處留到這般晚。
慕夕闕并不拐彎抹角,直接問他:“有話想說啊,想說什么?”
聞驚遙垂眸,目光落在她的后頸處,金色交領長衫松松垮垮,露出一截細長的脖頸。
“夕闕,你后頸有傷嗎?”
若非前世經了大風大浪,已習慣戴上假面偽裝掩飾,慕夕闕怕也會撐不住自己臉上這虛偽的笑。
“是嗎?”她抬手摸摸后頸,神情無異,將披散的發撥到身前,轉身將后頸露在他面前,大大方方道:“那浴桶是琉姜木,我方才沐浴之時便覺刺痛,總覺哪里粗糙不平,是不是磨破了?”
她的后頸處一截突出的脊骨往下,泛著血絲的擦傷紅痕隱約可見,被領口幾乎全部遮掩,但他眼力過人,無意一瞥便瞧見了。
她脖頸后的傷格外顯眼,聞驚遙無暇顧及其它,眉頭微擰,抬手輕觸傷痕周圍,蘊出冰涼的靈力。
“是傷到了,抱歉,琉姜木較為堅硬也不滲水,溫潤無雜,于經脈有益,我不知你不喜歡。”
東潯家家戶戶都用這木材,聞驚遙尋的還是千年才長成的臻品,不知慕夕闕在淞溪用的是什么材質,但知曉她自小吃穿用度都是頂好的,這在他們看來已是上品的東西,對她來說興許真的是委屈了。
慕夕闕滿不在乎道:“無事,我上些藥便好了。”
聞驚遙按住她的肩:“我幫你療傷。”
慕夕闕道:“嗯,多謝。”
鬢邊散落的長發遮住了她的臉,慕夕闕盯著地面上倒映出的人影,就連光影都偏愛他幾分,身影頎長,高束的馬尾獨有少年意氣,沁涼的靈力自他的掌心蘊出,貼著她后頸的傷替她平息那根本不算什么的疼痛。
約莫過了一刻鐘,聞驚遙的弟子玉牌閃了閃,那是聞家通訊聯絡用的,若閃三道白光便是弟子來信,三道青光便是聞家長老一輩的人。
此刻那玉牌閃青光。
慕夕闕率先開口:“聞家長老傳你,應當是為今夜之事,我的傷本就不嚴重,好得差不多了,你去忙你的,我們改日閑暇再見。”
聞驚遙停頓了瞬,隨后開口:“好,有事喚我。”
他將一個玲瓏小巧的白玉瓷瓶遞過來:“這是化瘀丹,對療傷有益,我明日來看你。”
慕夕闕接過:“嗯。”
目送他離開,畫墨閣的合頁大門關上,慕夕闕轉身回屋,撥開珠簾去到休憩的內廳,靠窗的地方擱了聞驚遙今早差人送來的妝奩,圓鏡清透,她側身半褪外衫,冷眼瞧著鏡中。
兩側肩胛骨上尚有些擦傷,一路向下蔓延至腰上一掌寬處,而身前肩頭的位置,已然淤紫大片,密林中聞驚遙那一掌可絲毫沒留手,震碎了她十幾根經脈。
且高境修士力道極大,縱使慕夕闕用了靈力抵御,被他生生砸在粗糙樹干上,后頸和脊背仍是被撞出了淤血,她的肋骨似乎也半碎了一根,骨傷倒是不嚴重,她自己便能用靈力接好。
嚴重的是碎掉的經脈,要一根根接上。
而她知曉那陣法困不住聞驚遙多久,片刻不敢停歇直往聞家趕,時間急促,只來得及作出沐浴假象洗去身上血氣。
出了這么大的事,聞驚遙既不和弟子一同收尸,也不全力追兇,頂著一身的傷回來直奔她這里,怕是起了疑心。
慕夕闕拉上外衫,倒了顆化瘀丹咽下,白玉瓷瓶應是聞驚遙隨身攜帶之物,瓶身沾了他的靈氣,一直握著也不見變暖,總有股絲縷的寒涼之意。
一直坐到丑時左右,腰間玉牌嗡嗡兩聲,慕夕闕動了動,接通。
“你留訊了?我方才在忙。”
是藺九塵的聲音,略有些疲憊,但聲線依舊洪亮有力。
“你在何處?”
“今日幫師娘辦了些事,你若有事我現在去找你。”
“不必。”慕夕闕打斷他,“你聲音有些虛弱,可有受傷?”
“無事,放心。”那端的藺九塵笑了,笑聲清洌。
藺九塵應當在趕回聞家的路上,沒被聞家弟子抓到,那便證明他在聞家弟子滿城搜查前便已經帶徐無咎破了陣。
慕夕闕應道:“嗯,好,你若無事我便休息了。”
那邊回了幾句便切斷了玉牌,偌大畫墨閣再次歸于寂然。
一旦入夜,聞家弟子們便噤聲行事,而慕家沒有所謂的宵禁,晚上也是熱熱鬧鬧的。
慕夕闕倚靠著妝奩臺,單手托臉,透過未關的窗可以瞧清楚整個前院,角落種了一株楹花樹,如今尚不到開花時節,瞧著有些光禿禿的。
她屈起食指,有一搭沒一搭輕扣木桌,悶重的敲擊聲像是和奏,這是她從小養出來的習慣,心里一裝了事便無意識敲敲打打,總要聽點聲響。
聞驚遙會懷疑她也正常,他能覺察出來她的境界,如此年紀有這般修為的人不多,她恰好是那其中之一。
但她易了容,功法也有意遮掩,如今在不知實情的外人眼里,她與聞時燁點頭之交,十來年只見過兩三次,并不熟識,沒動機要去殺人,聞驚遙這般聰明不會想不到這點。
更何況,這一世的她沒去過海外仙島,不擅刀,也不擅陣法,迄今為止只學了慕家劍法。
如今他似乎打消疑慮了,但恐怕也只是暫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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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驚遙到議事堂時,莊漪禾和聞承禺一左一右坐于主座,自下并分左右兩排,二十四把椅子坐了二十二個人,皆不茍言笑,肅然危坐。
“父親,母親,長老們。”聞驚遙頷首行禮,門外守候的弟子關上議事堂的大門,這偌大屋內便只有上懸于墻的燭火照亮。
“坐吧。”一身云青道袍的聞承禺發須略白,模樣卻只是而立之年。
聞驚遙坐下。
聞時燁的尸身就在他幾步遠外,安安靜靜躺在臨時摞起的竹床上,面目早已失去血色,變得蒼白灰暗。
莊漪禾看向聞驚遙,沉聲問:“驚遙,你是今夜唯一與兇手過招還活著的人,她修為如何?。”
聞驚遙道:“勝過我,境界與我相當,但打斗經驗高于我,出手狠辣,招式像是海外仙島來的。”
“能將少主傷成這樣。”又一位長老忍不住開口,濃密的眉死死皺著,“出手還如此果斷,一擊斃命,不留任何活命機會,難不成是海外仙島的影殺一脈?”
“……可為何要殺時燁,他性子素來溫和,從未招惹過仇敵。”
話剛出口,方才說話的長老瞥見躺成一排的死士尸身,面色一僵,重重嘆了口氣。
不管其它門派私下如何,但聞家是禁養死士的,可聞時燁背著聞家養了死士,他一個鮮少摻和聞家事務之人,用處為何?
聞承禺始終看向沉默的少年,沉聲道:“你可有懷疑之人?”
聞驚遙回道:“暫無。”
聞承禺一言不發,始終隔著不遠的距離看向少年,聞驚遙不躲不避坦坦蕩蕩,或許是他年少老成過于穩重的性子,聞驚遙總有一種能讓所有人信任他的魔力。
莊漪禾咳了咳,壓低聲音說:“驚遙年歲小,沒見過的人多了,他想不出來也正常。”
聞承禺別開眼:“我并未不信他。”
莊漪禾嘆了口氣,小聲說:“你啊,別老和孩子板著臉。”
“嗯。”聞承禺應了聲,未看聞驚遙,目光落在堂內陳列的十幾具尸身上,“就按少主先前傳回的法子來,先排查時燁過往舊事,再徹查今夜城中大小事宜,事無巨細,一并報來。”
“是。”
聞家子弟早已出動大半全城搜索,主城結界玉靈全數打開,只能進不能出。
聞時燁的尸身離聞驚遙最近,少年眉目沉沉,盯著尸身脖頸處的致命傷。
除了這道劍傷,聞時燁身上并無其它傷痕,他能當上聞家長老,修為也已至元嬰境,可那女子殺他易如反掌,一擊斃命。
她似乎很了解聞家術法。
何況年紀明明不大,招招式式卻都透著老成熟練,擅劍擅刀還擅陣法,十三州和海外仙島何時出了個這般的天才?
“會不會易了容呢?”一名聞家長老捋著胡子問,“易容術在十三州少見,但在海外仙島卻有幾位大能極擅此法。”
“倒真有可能。”說著,二十余位長老看向聞驚遙,“少主,您說這人會不會真是從海外仙島來的?”
聞驚遙并未抬眸,目光清清淡淡落在聞時燁尸身上,良久出聲:“嗯,她去過仙島。
今夜那女子一定去過仙島。
可慕夕闕這十七年來并未去過。
在議事堂待了將近一個時辰,聞家派出巡查全城的弟子尚未回來,長老們各去接應,聞驚遙行完禮后也離開。
天還未亮,路上只能見巡夜的弟子,聞驚遙從議事堂回自己住處的路上,需穿過大半聞家,他那里實在偏僻,路也沒那般好走。
從林徑小道出來,視野便開闊了些,遙遙望去,整個聞家唯一點燈處便是畫墨閣,入夜應熄燈就寢,但慕夕闕住的地方,聞驚遙提前便安頓好了,她不必按聞家家規行事,衣食起居、生活習性皆按在慕家那般。
“慕二忽然應下這樁婚事,怕并不是心悅你,更何況,她過去與赤斂燕家少主交好,若論交情你不如燕如珩。”
身側來了個人。
聞驚遙緘默不語,只望向點了燈的畫墨閣。
聞承禺也不生氣,聞家親緣淡薄,兩人并不親近,甚至鮮少見面,不過是家主和未來接班人的關系。
他問:“你就沒什么想說的?”
“我知道。”聞驚遙應了一聲。
“對一個心不在自己身上的人,莫要傾注太多情意,祭墟動蕩致使天罡篆異動,鶴階要為其擇主,你還有正事要做。”
聞承禺似乎只是路過與他說一句話,并未再言其它,交代完便離開。
東潯主城今夜暗潮涌動,唯獨坐落在主宅深處的畫墨閣浪靜風恬,熒熒燭火呈現暖黃色,似乎能驅逐夜晚的寒涼。
聞驚遙垂眸,翻轉掌心,另一塊同心玉牌淬著剔透的光。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慕夕闕對他的情意。
于她而言,他是年少相伴的竹馬,算朋友,卻不是能共度一生的人,那般恣意颯沓、驕傲熱烈的女子,怎會喜歡他這般沉靜寡言、規行矩步之人。
他們這些未來要繼任家主的年輕一輩,彼此都有些交情,但慕夕闕與燕如珩交情要比他深,過去婚約未曾披露之時,多少人都猜燕、慕兩家日后怕是要結親。
可她卻應了與聞家的婚事。
他規規矩矩、坦蕩磊落地活了十七年,如今也想卑鄙自私一次,不問其心,全當不知,隨她真心也好,利用也罷。
總之一年之后,她會嫁他為妻。
那是他會三媒六聘迎娶入門,此生唯一的妻,只會是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