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持硯已經反省累了。
他從前喜歡直面問題,現在發覺了忽略也是很好的解法。
他不想再去想田歲禾是否會誤會,更不想解釋,問她:“可要我派人去那二人的故鄉確認?”
那對夫婦后來說的話不一定是真,也有可能他們真是田歲禾的父母,只是為了撇清干系才說謊。即便不相認,但一個人對自己的身世當有知情權。
田歲禾聲音很輕但很堅定,“不需要,養我的是阿翁。如果他們是我的伯父伯母,就與我沒關系。如果是親的爹媽……”發現自己的聲音開始顫抖,她停下來佯裝傲起地冷哼,好讓自個顯得更強大些:“若是親父母,他們的確是生下了我,但生孩子的決定是他們下的,不是我下的。所以他們拋棄我的時候,生恩就斷了,我不用記恩。”
“這是對阿翁的背叛。”
她比宋持硯想的要膽小,但比他想的要果斷、明辨是非。
宋持硯不由自主壓緩了嗓音。
“的確。”
他自己最先意識到,這種溫和的聲音不該從他嘴里發出。
他咳了兩聲,壓低了嗓音,更符合他年長她三四歲的閱歷:“方才為何要靠說謊來逼退他們?”
預判到她會先緊張地解釋那些污蔑他的話,宋持硯話鋒一轉:“放心,我不會追究你的話。”
他真正不悅的也并非她的污蔑,而是那對夫婦荒謬的揣測。
田歲禾沒立時回應,宋持硯也不需要她的回應,“你不忍心冷言拒絕,便想用迂回的方式叫他們知難而退。但有時把拒絕的權力握在手中,話說得狠厲些,才能讓對方真正懼怕。”
田歲禾明白他的意思。
她打小這樣,哪怕鐵了心要撕破臉,話也不會說得太狠。
宋持硯說的在理,哪怕一時半會還學不會那樣果斷,她也誠懇地點了頭,“您說得也挺對的。”
這時候的宋持硯很像一個長輩,她沒有爹爹,阿翁豁達,不會管束他們,但偶爾她也希望有人教她些東西。
能聽出他是好意,而不是高高在上的挑剔,她也樂意說出真實想法:“不是心軟,是不知怎么當面罵人能讓人害怕,我沒有您那氣勢……”
宋持硯:“也是。”
她連罵人的口吻也相當溫柔,即便罵了人,對方恐怕也聽不出。
今日發生的事有些多,田歲禾心里也亂,宋持硯此刻像個值得信賴的兄長,她難得不怕他。“其實……我心里是不服氣的。他們一定早就知道我在哪里。可這么些年,我跟阿郎快餓死了他們也沒個影,我剛被宋家接走,他們趕巧就找到我。還要誆我,難道他們眼里我是傻子么?我不喜歡被人當傻子哄的感覺,也想騙騙他們,讓他們在美夢快成真的時候落空,也算……報復了他們。”
說起來她還不大好意思。
宋持硯意外地回頭,又很快背過身,“報復并非做惡,不必不好意思。世道不公,總有律法難平之事,在不殃及無辜、不讓自己陷入麻煩的前提下,借報復為自己出頭并無不可。”
知道她聽不懂文縐縐的話,他刻意說得直白了些。
原本他以為的田氏是軟弱、純良、膽怯的,原來她也有許多面。
心軟,但不軟弱。膽怯,但偶爾會吐露真言。以及這一點連惡都不算的惡意,如同一顆美人痣。
看似白玉有瑕,實則錦上添花。
為何他又在探究她?
宋持硯邁開步,疏離的衣擺掀動帶起一道微涼的風。
田歲禾懵懵地摸了摸鼻子。
冰塊才剛有了點人情味,怎的一眨眼又冷淡得讓人害怕?
*
今日事不足以驚起波瀾,但畢竟是內宅之事,宋持硯自會知會鄭氏。
鄭氏頷首:“田氏與親眷早早割了席,也可省去許多麻煩。”
事已說完,宋持硯要告別,鄭氏叫住他:“汝父今日來信說要派福嬤嬤來盧城照料照料他兒婦,說得冠冕堂皇,其實不就是懷疑我們,才要叫福嬤嬤過來盯著!好在我已讓人在道上使了絆子,福嬤嬤此行少說也得兩月。”
宋持硯聽懂話中暗示,“母親不必多說,兒明白。”
鄭氏便沒再多說。
打長子應下給田氏借子一事后,她內心有愧,偶爾也心虛,母子相處的時候彼此一直很客套。
話點到為止,林嬤嬤很快收到了消息,連同鄭氏讓陳嬤嬤送來的香,陳嬤嬤賣弄著熏香,“這香是宮里傳出來的秘方,吸入不會損傷女子的身子,但可以助.興,認成心里惦記的人。”
大公子比她們兩個老婆子想的都要克己復禮,上回的補湯竟然被倒掉了,那晚上雖說兩刻鐘延長到了一個時辰,但田娘子竟然睡著了!想來沒什么改變。
可見兩人還都礙于世俗拘束著,需得少一點清醒才好。
林嬤嬤一聽不損身子也毫不猶豫,在夜里燃起香。屋里從不點香,田歲禾洗沐出來,咻咻嗅了幾下:“嬤嬤,屋里燃的什么香啊,怪好聞的嘞。”
林嬤嬤捂著鼻,“就是驅蛇蟲的香,娘子放心用。”
嬤嬤匆忙離開,田歲禾昨夜才被蚊蟲咬了不少包,湊到香爐邊多聞了兩口,不僅要多聞,還要挪到床邊。
田歲禾照例坐著等,驚喜地發覺這香不僅能驅蚊,還能讓人心神放松,她難得地不怎么緊張了。
陌生公子來了,走到她面前,她蒙著眼,四周也墨黑看不清,但她就是有種面前的人就是阿郎的直覺。
腦子清醒又糊涂的,田歲禾起初捏著寢衣袖擺,等他開始解腰封,她依戀地環住他的勁腰。
宋持硯腰身收緊。
才進門他就察覺出今日熏香有異,下人沒有母親授意不會點香,更不會用有害它身子的烈性熏香。
田氏毫不設防的擁抱讓他推測出這約莫是致幻的香。
他皺著眉推開她,田歲禾手圈得更用力:“阿郎,我被人欺負了。”
低聲傾訴如同香爐之中繚繞裊娜的熏香,漫開無盡委屈。
宋持硯沒有再推開。
他沒有安慰女子的經驗,更無代弟弟安慰他遺孀的善心和義務,僅有的善心只足夠他默許地縱容她的冒犯。
田歲禾臉在他腰間衣裳上蹭了好一會,窗外的風鉆過半掩的窗吹到香爐上,熏香被吹淡了,她也清醒地松開他,如從前一樣拘束地坐下。
宋持硯未有下一步動作。
白日由那對夫婦旁觀了田氏幼年的凄苦,他再一次窺探到曾經她和三弟相依為命的艱難。他這個兄長得以在朱門繡戶中黯然長大,無法對弟弟流落在外所受的苦難置若罔聞,更無法坦然地直面歡愉,玷污她和三弟的真情。
熏香被夜風吹得稀薄,他比之前任何一夜都要克制。
窗外聽聲的林嬤嬤發覺異樣,這才留意到是窗外吹進的風在誘拐熏香,她連忙關上窗,把熏香關在屋里。
熏香開始盡責,屋里面總算傳出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墻上的影子深深沉入了皎潔月光中,田歲禾迷糊中扯掉了面上的綢帶,夜涼如水,只有一點稀薄的月光,恰到好處地成全了她的幻覺,恍惚她又回到了小山村,回到令她自在的小破屋。
上邊有個一人,定睛一看是阿郎拿著刻刀在雕木頭,田歲禾大詫:“你、你先把它給移開!”
他被她推得晃了下,堪堪擦過,田歲禾的話被燙軟了,“好阿郎,你忘了拿腸了衣,不然要出人命的……”
宋持硯撐起上身,總算明白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覺。
他因此生出抗拒。
好在得益于屋里的香,她嘴上鬧著要這要那,身子卻依戀地迎向他。宋持硯也吸入了些熏香,他來得晚,比田氏吸入的少,未還曾致幻,但也動了念,至少不必再受無濟于事的禮義廉恥干擾。
他按住她,阻止她亂動。
田歲禾也想起她跟阿郎在這里胡鬧的緣由,是因為她想要多一個家人,血濃于水的家人。
她乖乖地不再提腸衣的事,剛準備步入正軌,可田歲禾發覺另一件事。好奇怪,屋里沒點燈,她也蒙著眼,可她卻能清晰地看得到破屋里的一切。
窗前空空如也,阿郎不見了。
“阿、阿郎?”
田歲禾撐著手起身,身上人沒了辦法,順著她的力道,半擁著她一道坐起。
田歲禾才想起阿郎正和她在一起呢,她真是昏了頭了。忍著難受扶住他肩頭,她望向窗口的方向,再次發覺不對勁之處:“阿郎,你曬在那里的腸衣好像被人偷走了!”
“……”
宋持硯頭疼,身上也疼。
不想再聽到她說出更荒唐的話,他伸手捂住她的嘴。
田氏總算安靜了,她很溫順地依偎地坐在他懷里,臉依戀枕著他的頸窩來回輕蹭,別處亦熱情地貼了過來。
她老實了,宋持硯卻開始在熏香侵擾下開始出現了幻覺。
田氏方才的話給他的幻覺起了個頭,哪怕他縛著眼卻也能感覺自己身處小山村中田氏和三弟住過的陋室中。
他擁著三弟遺孀。
她還穿著素白孝服,杏眸通紅,眼中噙著淚,不知是在為亡夫死去而哭,還是因為難以容忍。
手掌觸到田氏后背,宋持硯施了力,卻未真正按下。
熏香點燃了他的血,也勾出矛盾的情感,刻入骨髓的禮義廉恥、身為**凡胎難免有的惡念。它們混入幻覺,凝成三弟模糊的樣子,控訴著他:大哥若如此,便是對不起我,對不起師長的教誨!
宋持硯咬緊牙關,他或許不是君子,但的確是他的兄長。清楚這是幻覺,他要推開她。
田歲禾不讓,縮到他的懷里:“阿郎,窗外有人,有人在看我……”
宋持硯被香灼燒著,而她如柔軟的水波傾近,沖刷著他的理智和道德,他抬手按住她。
田氏更依賴地揪著他衣擺央求:“阿郎,你的哥哥在那。”
“他在看我……”
是看她,不是看她與三弟。
宋持硯推開她的動作隨這句話定住,若他出現懷抱著亡弟遺孀的幻覺是因為心有惡念。
她呢?
為何她會出現夫兄窺伺她與亡夫親近的幻覺?
宋持硯隱忍的呼吸變重。
他按住她。
田歲禾被迫坐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