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歲禾記得清楚,阿翁死前說:“阿禾,你耳根子軟,心更軟,別人一問就會點頭。娃兒呀,太善良是會吃虧的啊……往后阿翁不在沒人護著你,若是有誰再勸你,哪怕是阿郎,你當場都要先說句讓你再想一想。”
她的確是這樣,總忍不住答應旁人,過后又后悔,自從聽了阿翁的話“再想一想”,雖然還是會猶豫不決,后悔的次數減了不少。
因此這一次田歲禾還是習慣地照常“再想一想”。
可是根本沒辦法想,一閉上眼她就看到阿郎走前跟她討抱時干凈的笑,和他被帶回后失去血色的臉。
不能想。
田歲禾在榻上干坐著,不知不覺油燈里的燈油燃完了,周遭黑了很久又慢慢變亮,越來越亮,陽光照入窗口的時候,有人在院子外大喊。
“田娘子……你們作甚捆我,你們把我哥弄哪去了!”
田歲禾推開門出去,孫石紅著臉,著急地在和那幾個護衛推搡,見她出了門忙招手大喊:“田娘子!”
田歲禾不敢看他真摯的眼,她看著腳下:“你哥哥……他之前還給馬下了藥,讓你救下我。昨晚他還給你下了猛藥,打算用強撮合我倆,回來的時候還要拿酒壺砸宋大人。”
孫石了解哥哥,他平時有些小聰明,喜歡貪小便宜,可斷然沒想到哥哥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他面上掛不住,憂心道:“那他……”
田歲禾說不出口。
宋持硯清冷話音像昨夜寒涼的劍光不留情面地越過她的聲音。
“汝兄已死。”
他神色淡漠,絕非會開玩笑的人,孫石不曾質疑,轉羞為怒,悲痛地質問:“大哥下藥是不對,你們押到官府就是,怎能殺人呢?!”
宋持硯冷淡垂眼,他眉目清俊,鼻梁高挺,氣度清貴不可冒犯。
“本朝律法,多次加害他人未遂,處斬刑。當眾殺害朝廷命官,可就地處斬。”他清冷目光掠過田歲禾緊抓裙擺的手落向了孫石。
“你覺得,他哪條能躲過?”
他雖斯文,上位者矜貴的氣勢卻很凌厲。對上他孫石連辯駁的勇氣都沒有,失望又無措看著田歲禾:“我哥是混賬,可畢竟是鄰里,又算遠親,娘子怎忍心看著他們殺了他?
一夜未睡,田歲禾纖弱得風一吹就會倒,聲音也虛得打顫,像是呢喃自語,她低道:“反正我沒被欺負,宋大人也沒死,又是親戚,是該大度點。但就因為沒有害成,因為是親戚,所以就能當做事情沒那么大么……”
她沒等孫石回答,像個游蕩在日光下的鬼影往回走。
林嬤嬤看她這失魂落魄的樣子便不住心軟,這孩子昨晚定是沒睡,她不該用三公子的死來勸她的。
“娘子?”
田歲禾慢吞吞地停下,茫茫然地掃視小院一圈。
“我跟你們走。”
昨夜林嬤嬤說完那番話,田歲禾還可以“想一想”,方才孫石心虛又怨恨的質問斷絕了她想的余地。
她很清楚,她沒辦法在這里待下去了,不是因為孫青的死,而是因為她身邊再也沒有一個像阿翁和阿郎那樣會站在她這邊的家人。
墓碑鋪子的掌柜再欣賞她,要是她做了什么影響生意的事,即便她沒錯,他也會辭退她。張嬸和孫石再熱情,他們的親人對不住她了,他們也會勸她看在遠親的份上原諒一次。
因為那些才是與他們更相干的利益,更親近的人。
田歲禾環顧小院。
是的,她很想再有個家人。
哪怕是個要她保護的小奶娃,也沒關系的,她可以努力給自己撐腰,她只想要有人能在她沒犯錯的時候像阿郎那樣說:他們真壞!
田歲禾身邊除去幾件破衣裳,和她與阿郎雕刻的木雕之外再沒有什么行囊,把掌柜多支的工錢還了回去,又央李宣給張嬸和孫石留了些錢。
孫青是對不起她,但他已經嘗樂命,算是兩清了,孫石和張嬸幫襯她的她也不想欠著。
都清了,她跟著宋持硯和林嬤嬤,再一次坐上離鄉的馬車。
回望遠處山巒和油菜花田,田歲禾心有些空,她應該不能再回來了吧。沒了家人,她也不是很想回來。
*
行路幾日又回到了宋家在歙縣的宅子,田歲禾先在宋持硯和林嬤嬤的陪伴下去見了鄭夫人,一看到鄭氏的模樣,田歲禾嚇了一大跳。
鄭氏整個人就跟好幾天吃不到谷子的雞鴨一樣瘦了好大一圈,眼下烏青,面色蒼白,整個人就好像從鬼門關爬出來的厲鬼,滿眼都是不甘。
見到田歲禾回來,鄭氏眼里不甘有了依托,顫著手朝她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是舲兒……”
她握住她的手貼在額頭上,仿佛感受到了幼子曾經的體溫,田歲禾手都僵了卻不忍抽出。
她輕喊鄭氏:“夫人?”
這尊崇的稱呼喚醒了鄭氏,想起她身為貴夫人的驕傲,鄭氏緩慢地直起身,她比上回溫柔了很多:“這一路舟車勞頓,先跟林嬤嬤去房里休整吧,余事且過幾日再說也不遲。”
“好。”
田歲禾如遇大赦。
她還以為今夜他們就要她與一個陌生男人要娃娃,還能拖幾日。
其余人退下,宋持硯也要離去,數日前鄭氏得知柳家人去過附近的事,譴責長子瞞著他,如今母子面對面,鄭氏疲倦地撐著額頭:“之前是母親不對,險些失去了理智。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母親會冷靜的。”
宋持硯不想提那些不愉快,更不在意,他冷聲說:“待查明一切,若是屬實,我會讓罪魁禍首血債血償。”
長子沉著冷靜,如此的冷靜反叫鄭氏提前生出老無所依的不安,她越發想為其余兒女打算。
揉著眉斟酌再三,鄭氏說:“二郎不爭氣,柳氏大費周章害你三弟就是為了多爭一份家業,只是過繼她不會承認的,需得是舲兒的血脈為好。硯兒,你知道母親此話是何意思?”
之前母親只說想過繼,但她改了口宋持硯也不意外。
即便此事荒唐,他也并不認同這種瞞天過海的行徑,但他會置身事外,“此亦不失為一個辦法。”
卻聽母親說:“若生出的孩子不像宋家人,也會被懷疑。我不想虧待田氏,亦不信任外人。硯兒,母親希望這個人,是你。”
宋持硯的冷靜有了裂痕。
震驚的同時,他竟想到當日在破屋窗前看到的腸衣。
“不可!”
他果斷地拒絕了。
鄭氏料到他不接受,“可這是最合適的,你和舲兒血脈相連,如此一來家產也會是你的。”
向來恭謹重禮的長子反駁她:“母親認為,我會在意區區家業?”
鄭氏忙改口:“并非此意,我是恨柳氏,可也不想養個與我無關的孩子,便宜了旁人!本朝有不少兄弟兼祧兩房的先例,也不是讓你娶田氏為妻,就不能自欺欺人一回?”
宋持硯眼前又浮現田氏無措的一雙眼和那些腸衣,他別過臉。
“兄弟妻,不可欺。”
他又道:“我可幫您物色可靠之人,并打點好一切,更多的事請恕兒子不能答應您。”
無論是田氏三弟遺孀的身份,還是那些她與亡弟用過的物什,連同她說過的話,都讓他抗拒。
*
翌日清晨。
田歲禾從前院與鄭氏請安歸來。穿過重重回廊,行至最后一處廊道,天公不作美,落了些毛毛雨。
這兒離她住的地方只有一小段距離,但林嬤嬤已興師動眾地回去拿傘,田歲禾眼里這點雨壓根不算什么,她用帕子遮了頭打算穿過園子,免得林嬤嬤還要往回再跑一趟。
她小跑經過一處假山拐角,迎面走來一道淡色身影。
是宋持硯,他負手走著,身邊有一個童仆為他撐起油紙傘,因弟弟新喪,他和她一樣穿著白色衣袍,雨霧削弱了他冷淡,他又正在想事,疏冷眉眼在雨霧浸潤下瞧著竟怪溫和。
看起來像位二十出頭,未涉足官場污穢的富家公子。
但田歲禾還是很怕他。
別看他這神仙模樣,殺人的時候眼睛可沒眨一下呢。
她想躲著,但已被發現了。
都碰著了卻不問候,好像很無禮,田歲禾埋著頭走上去,她不敢看宋持硯,唯有用深深的鞠躬遮掩她的緊張:“見、見過大人。”
宋持硯竟沒說話。
他這人冷淡可也重禮數,之前每回都會嗯兩聲的。
田歲禾悄悄抬頭,從他皂靴鞋尖的方向看出宋持硯原本沒有往她這邊走,而是打算跳更遠的路繞過去。
可宋持硯又不像她怕他那般怕她,干什么繞路啊?
可能是怕嚇著她吧。
早知道不問候了……白費了一次膽量。田歲禾懊悔地沉默,等待宋持硯回應她的問候,這樣她才能走。
他竟然不說話。
田歲禾總感覺他清冷的視線落在她脖頸上,看得她脖子發涼,雖知是錯覺,她的手不聽話地伸手去捂,因為太緊張手連準頭都沒了,想捂脖子卻慌里慌張捂了衣襟。
太惹人誤會了。她忙松開。
宋持硯好像沒看到。
“不必多禮。”
他冷淡依舊,但也很有些古怪,田歲禾腦子陀螺似地轉了許多轉,猜到一個最可能的原因。
上回他親眼撞見她來了月事,也能猜到她沒懷孕,鄭夫人要想瞞天過海,必定要和他說一句。
田歲禾臉不爭氣地紅了。
請安時鄭氏提起借.種生子的時候她就很尷尬了,想到宋持硯也知道,就更想鉆老鼠洞了。
宋持硯就像他身上的月色錦袍,纖塵不染,好像不食五谷,冷得過了頭,仿佛沒法讓女人懷上孩子。
至少田歲禾想象不到他會跟女人做她和阿郎做過的事,也根本不會想到鄭夫人會選宋持硯。
她緊張是因為每次被他看著都有被清官審判的錯覺,第一次被他看到那幾片腸衣,她就覺得像被他旁觀了阿郎套上腸衣沉沉塞進的過程。
她和阿郎好歹是夫妻,雖然羞恥,但也不犯法嘛。可被宋持硯知曉她要偷偷和別人生孩子就不一樣了。
這同他親自監督她,盯著她做那種事有什么區別?
田歲禾又想反悔了。
她臉紅了哥透,難堪地擰起柳眉,將衣襟捂得更緊。
宋持硯又很久沒答應。平日田氏見到他雖也害怕,但遠不到如此程度,看來母親已暗示過她。
他第一次想躲一個女人。
她這一雙眼睛膽怯無辜,他無法讓她用曾于床笫間凝望三弟的眼眸在同樣的時刻望著他。
宋持硯錯開了眼。
無意的一望,他看到了她的腕子,她緊張得左手抓著自己右手手腕,白皙的肌膚有了淺淺的紅色指痕。
她膽子小,目光不堪一擊,人不堪一擊,身子亦是。
察覺自己竟在打量弟婦的手腕,宋持硯越發抗拒這一切。
他堅定了拒絕的念頭。
田歲禾剛好看到他在皺眉,被審視的錯覺更強烈,好似她和阿郎羞澀摸索的過往,以及和陌生男子生孩子的未來,所有不能被人看到的畫面都被他像翻書似地一覽無余。
哪怕知道宋持硯不是在看他,他可能是哪根筋突然抽著了,但田歲禾還是受不了,可不說完道別的話她也不好意思先走人啊……
好麻煩,田歲禾后背貼上假山:“你能不能別看了……”
她幾乎央求,話尾甚至夾著哭意,如此的無措讓宋持硯詫異。
自知事起,母親就常煩躁不安,需要他身為子女無盡的解釋與澄清。因而他極厭惡解釋,哪怕被人曲解也不在意。然而眼下哪怕她不提,宋持硯也覺得他有必要去澄清。
剛要說話,田歲禾無助的目光逡巡在他腰間革帶上,像是在尋找什么會傷害到她的東西。
她目光茫然且無力,比宋持硯在官場上見慣了銳利眼神毫無殺傷力,他腰間卻像被貓抓了一下。
宋持硯轉身快步離開。
田歲禾被他被他古怪的目光和舉止嚇到了,等那矜貴背影走遠了才敢跟平時一樣放開了呼吸。
怎么辦……明明他什么都沒做,她卻越來越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