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抱著油墨味的三字經(jīng),走過窄巷。
離了繁華的茶樓路段,鳥安就像三歲的孩童,又變了一副模樣,潮濕的空氣混合著巷子中沉舊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鉆,讓人疑心里面是否摻雜了些不知名的細(xì)菌,鄭皎皎心下茫然。
雖說陰差陽錯來到這里,但這三年她其實未曾受過什么苦楚,頂破天也就是去昂貴的茶樓喝茶付不起銀兩而已。
明瑕是個好人,家里家外一應(yīng)事務(wù)便是都丟給他,他也并不會跟她生氣……他實是個好人。
那些年初到此處,若是沒有明瑕幫持,她一個人,肯定會四處碰壁,被古代生活狠狠地‘教訓(xùn)’一通。他像是一個不期而遇的避風(fēng)港,給了她適應(yīng)這里的時間。
想到這里,鄭皎皎有些畏懼,也有些后悔。
或許,她應(yīng)該再忍一忍寧夫人的。
鄭皎皎從鼻腔中輕輕嘆出一口氣來,額前落下一縷青絲,垂在鳥安的光景中。
她相貌姣好,屬于長輩們和男子都會喜歡的面容,學(xué)習(xí)又好,未步入社會時享盡優(yōu)待,因而前半生里鮮少與人爭執(zhí)。
便是有一兩個不好相與的人,她又慣來順從。
后來,將將畢業(yè),便直接去了導(dǎo)師的公司,稀里糊涂的送了命,但期間卻也不曾參與什么勾心斗角。
說來奇怪,今日跟寧夫人的爭吵催生了她的傲氣和十幾年來都未曾長過半分的反骨,叫她在心中下定決心,這次絕不服軟認(rèn)錯。
寧夫人咄咄逼人,這本也不是她的錯呀!
她抱緊了懷里的書,唇線緊繃,悶頭往前走著。
旁人院子橫出的桃枝往外伸著,艷麗的花瓣透著光,像是稀釋后的血液,粉嘟嘟、清淡淡,帶著古怪鐵銹的味道,風(fēng)吹過,全都簌簌地掉在院里、墻頭、院外的泥土地上。
鄭皎皎一不留神就撞上了一堵柔軟的墻,她張了嘴,‘墻’比她先發(fā)出聲音。
“啊!”
她定睛一看,是一位身著明黃色裙子的靈秀女子,那雙杏眸受驚地睜大了,活像一只黃鸝鳥。在這落滿塵埃的窄巷中,她跟桃花是此地唯一的亮色,襯得鄭皎皎有些灰撲撲的。
鄭皎皎怔了一下,連忙上前要將人拉起來。
女子反應(yīng)更快,手在泥地上一撐,就順著站起來了,撲了撲身上,忽看見鄭皎皎伸在半空還未收回的手,眨了下眼,低頭擦了擦自己的手,趁她未收回,輕輕碰了碰。
鄭皎皎關(guān)切問:“你沒事吧?”
女子搖搖頭,沖她笑:“沒事。”
地上,三字經(jīng)沾了土。
“還好,里面應(yīng)該沒沾水。”
女子輕巧的撿起,抹了一下上面的泥,復(fù)遞給鄭皎皎,靈秀的目光落到她臉上,是一種不可細(xì)查的探究。
鄭皎皎將書拎在手中,覺得重了不少。
“是,沒事的,我回去將拆外皮掉就好。你……真的沒關(guān)系?”
女子檢查了一下自己,拎起沾了泥的袖子,不在意的露出璀璨的笑:“無事,紅泥,洗洗就好了。”
樹上的桃花往下落著,鄭皎皎嗅聞到苦澀的桃花香,也可能是女子身上的胭脂香。比起視覺,嗅覺存留在記憶中的時間更為綿長。這是段香氣,十分熟悉,跨越時間長河,卷起濤濤浪波,最后卻困于陌生的場景,而停滯不前。
前面不遠(yuǎn)處,院落內(nèi)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音。
女子警惕地回頭看了一眼,忽合攏手掌,對鄭皎皎小聲地請求:“我是織坊的繡人,偷偷逃出來了,有人問你,別說見過我,好不好?”
竟是個逃工的繡女。
她點著頭,好字遲疑脫口。
女子已經(jīng)沖她眨了下左眼:“那就謝謝了,我叫……”
那聲音輕,輕到鄭皎皎只看到她張合的唇,擦身而過時,桃花香撲面,好似嗅聞到緋色的夢,分不清是桃花的苦澀味重,還是枯枝腐朽的味道更重些。
同女子的相遇,除了讓鄭皎皎思考起自力更生的事情之外,倒沒有其他更多的啟示。
去當(dāng)繡女或是織工,都是一份很不錯的工作。鳥安城是玄國都城,機(jī)會多,物價高,在更遠(yuǎn)的林楓足夠支撐一家人生活一年的錢財,于鳥安也就只能維持三個月。
鄭皎皎想去當(dāng)繡女這個想法已經(jīng)很久了,這主要是因為她外婆原本就是個繡女,有一手好的蘇繡,她幼時耳濡目染,學(xué)了一些。如今她穿越到此,便又撿起了這份活計,她有一雙控制極好的手,三年里,繡的也有模有樣,偶爾,也會繡些東西貼補(bǔ)家用。
今日買蠶絲的錢讓她買了書,因而鄭皎皎到坊市門口繞了一圈無功而返。
門口的小廝見了她,打了聲招呼,說:“這兩日繡房不收外人的繡品了,鄭娘子還是先回吧。”
鄭皎皎知他們誤會,解釋說:“我順路路過,今日不是來做買賣的。”
前院無人,空蕩蕩的,和往常十分不一樣。
兩個小廝耳語一番,一人朝內(nèi)跑去,一人沖鄭皎皎歉意地笑了笑。
鄭皎皎打聽做繡女的話便沒能問出口,繡房一看就出了事,這個節(jié)骨眼上,問多了,容易生是非,她沒停留,回了家。
路上,鄭皎皎替那名黃鸝鳥一樣的女子擔(dān)憂了一瞬,繡房戒嚴(yán),她卻正好出逃,若是被發(fā)現(xiàn),怕要挨重罰。
但這無非杞人憂天,也不是鄭皎皎能左右的,只好丟到腦后,又為眼前的事煩憂。
她的家在城南,走過繁忙的東市,房屋逐漸低矮,塵土越發(fā)囂張,草木荒涼,人卻不見少,穿著草鞋的小娃成堆地沿著街道瘋狂奔跑。
打開木門,是有些光禿禿但整潔的院落,一口大缸放在屋檐下,里面已經(jīng)存了滿滿的水,都是這些天的落雨。
鄭皎皎把書拆了,翻了兩頁,忽想起今日離家早,雞籠里的蛋還沒撿,雞糞也未曾收拾,只得起身,先去將活干了。
圓滾滾帶著家禽溫?zé)岬牡皳斐鱿磧簦氐轿輧?nèi),又看到角落針線籃子旁明瑕破洞的外衫,放那兒已經(jīng)兩天……
一番折騰下來,天色將晚,鄭皎皎揉了揉疲倦的手腕,去到廚房,將銅燈的燈油添上,放到堂前桌上時,她的夫君明瑕剛剛回來。
明瑕一踏進(jìn)宅院就看到了正在修剪燈芯的姑娘,他一身淡青色的道袍,和鄭皎皎身上的布料‘師出同塊’,看著卻格外地有質(zhì)感。
“我回來了。”他的出聲,讓燈影中的人朝他望了過來。
想著心事的鄭皎皎驚了一下,隨即呀了一聲,往廚房跑:“我馬上做飯,今天回來的好早。”
“嗯……事情簡單。”明瑕抬腳邁過門檻,看她匆匆背影,遲疑一下,放下肩上布包追隨著回應(yīng)道。
布包放下,碰到了旁邊的透明的罐子,里面擺放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是鄭皎皎琢磨出的。軟尺、香皂、各種稀奇或平常的種子。他的小夫人,總有這樣那樣奇特的想法。
看著好似因他回家而忽然忙起來的女子,明瑕在木盆中洗了手,問:“今日你去見了母親?”
鄭皎皎腳下一頓,恨不得將兩只耳朵捂上,當(dāng)沒聽見,但他已跟著她邁步到柴房,因而只得回了一句:“嗯。”接著轉(zhuǎn)頭拿出她今日新?lián)斓牡埃诺絺洳颂帲f:“天氣暖和了,母雞們蛋下的也多了,而且個頭也大,今天給你蒸個蛋盅!”
明瑕溫和回應(yīng):“好。”
他挽起袖子,露出遒勁手腕,一雙帶著薄繭的手將木柴拿起塞進(jìn)灶臺,又拿起火石敲打,沒兩下便有火燃起:“我來看著火。”
這古代的火,委實難引,因而明瑕常于廚房搭手。他雖在道觀長大,但是個實打?qū)嵉墓痈纾瑥那耙参丛^火,猶記得第一次下廚房,險些把廚房燒了,兩年間,竟也熟能生巧,做起看鍋爐的來也像模像樣了。
鄭皎皎看著老實坐在柴房的人,霎時心軟,等到明瑕再問時,老老實實回答道:“我們?nèi)チ瞬铇恰!?/p>
“西邊那個嗎?”
“不是,北邊的。”
“北邊……”
“冠群芳。”那是鳥安城中算得上高檔的茶樓了。
“嗯。”明瑕見鄭皎皎直接朝鍋內(nèi)伸手,連忙阻止,“小心燙。”
急切中,他握住了她的手,一雙菱形清冷的眸子,倒影出一名嬌俏的姑娘。
一個清凈平和的人,一旦有了三分的緊張,就會讓人覺得他在乎極了。
鄭皎皎沖他彎了彎眼睛,將手抽出來,換了墊巾:“沒事。”
這是二人鮮少的共處時光,鄭皎皎卻罕見不想提及自己今天的經(jīng)歷,只撿著一些碎片化的東西說。
明瑕安靜地聽著,眼里也逐漸沾染了鄭皎皎眉宇間的笑意,飯菜簡單做好,回到堂屋,他從布包中拿出了一包蜜餞遞到她的面前。
鄭皎皎驚喜極了:“你還買了蜜餞!你好棒啊明瑕!”
明瑕見她開心,自己心里的陰霾不知為何也散了許多。
又拿出今日的工錢來給她,期望她會更開懷,好似如此,他也會更快樂。
今日看新宅的是個新來都城的官員,出手大方,那宅子沒什么不妥的地方,只是假山的方位不好,他便很快結(jié)束了這單生意。
“今日的雇主是個大方的雇主!”鄭皎皎看了說,“正巧家里的油見底了,明兒你若歇了,咱們可以一起去逛逛東市!”
明瑕應(yīng)了一聲,并無因奔波在凡塵俗事中討口子的不忿。
這實是罕見。
因為就鄭皎皎所知,少有人嘗了掙錢養(yǎng)家的苦楚卻不會遷怒家人的。
正所謂貧賤夫妻百事哀,閑坐悲君亦自悲。
僅因如此,鄭皎皎便認(rèn)定明瑕是個實在的好人,也愿意努力維持二人之間的平靜生活,替他排憂解難。
少傾,燈影昏昏,許是見氣氛靜好,明瑕忽勸道:“母親困在內(nèi)宅,常常憂心,被瑣事煩擾,說話強(qiáng)硬了些,你莫要放在心上。”
鄭皎皎高興的心如期而至地沉了沉,雖然對這話語早有預(yù)感,但真的聽到,她卻做不出自己得體的回應(yīng)來。
她有些想笑,但同時又有極大的委屈噎到了喉嚨里。
被瑣事煩擾。
似寧夫人那般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也叫為瑣事而煩惱,那她這困于家務(wù)的女子,又算什么呢?難道雞鴨自己會找食,鍋碗自己會洗凈,衣服自己會修補(bǔ),塵土自己會消失……莫非她倒日日清閑?
她想質(zhì)問出口,但落到他清峻平直的眉眼,卻又無話可說。
她知道,明瑕并沒有這樣的意思。
按理說,明瑕愛她護(hù)她,做好了他的責(zé)任,她也理性做好她的,比起從前一個人朝不保夕的生活,現(xiàn)下已經(jīng)好太多了。
鄭皎皎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知足常樂的人,可現(xiàn)如今她有些不齒地發(fā)覺,她好像并不是。
那些繁雜的瑣事將她困在其中,逐漸滋生痛苦。
痛苦這種事情本是不可比較的。
寧夫人的痛苦是真實存在的,可她的痛苦亦是如此。
鄭皎皎的唇角落了落,在那雙期待她給出正面回應(yīng)的清凈眸子中沉默下去。
明瑕不知她怎么了……他大概是永遠(yuǎn)不會搞清楚的。
如果她是從小從鳥安長大的女子,嫁得如意郎君,懵懵懂懂度過這一生,也亦是一種幸福。
她將感恩戴德地同明瑕度過這一生,說不定也會感恩戴德、心懷愧疚地孝敬婆母,勸明瑕早日納妾、生子。
但她畢竟不是,她的三觀已經(jīng)固定,沒辦法說服自己無波無瀾地融入其中,可她也不想因此同他爭吵,說出些令人不解的奇怪言論。
鄭皎皎起身:“茶水涼了,我去給你換一壺吧。”
吃著飯呢,她卻突然要去燒水換茶。
明瑕便知道,她生氣了。
他忙起身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溫涼,好像捂不熱的石頭。明瑕嘆了口氣,小心問:“母親又為難你了?”他幾乎瞬間猜到結(jié)癥:“她可是舊事重提?”
鄭皎皎感到有些挫敗。
明瑕握著妻子的手,終于顰了下眉,那清峻的眉宇,染了一絲憤怒,又轉(zhuǎn)瞬散去,他說:“下次若她再邀你喝茶,只說我不讓你去……我如今已不在寧家,你我二人的事,不需要他們來摻和。”
頓了頓,又道:“若她再打主意,往這邊塞人,你只說子嗣的事,并非是你的緣故,是我不行……剩下的事,交給我。”
是我不行。
鄭皎皎轉(zhuǎn)悠的腦子卡了殼,她僵硬抬頭,看向平靜說出這番話的人。
他冷靜的不像這個年代的人。
不,即便是她們那個世界,也應(yīng)該沒有這樣會誹謗自己的人吧?
鄭皎皎幾乎張目結(jié)舌,她無助地好像生活中旗幟鮮明的男人。
“這……可是……”她不太明悉,“可是,為什么啊?”
“什么?”
“為什么要我這樣說……”
她不由得想到了之前面對納妾問題時,明瑕同樣第一時間拉著她去找到了婆母,鄭重去拒絕。
明瑕說:“倘若子嗣的事是我的錯,這樣母親便也沒臉找你麻煩了。”他垂了垂眸子,有些難以啟齒,但終究重新抬眼看著她:“你是我的妻子,你不開心,我便憂心。皎皎,有什么事,你不要一個人擔(dān)著。”
他年輕的夫人,向來不是一個愛發(fā)脾氣的人。因而,生起氣來,也容易讓人忽略。
明瑕從小修身養(yǎng)性,立本心、明事理,他向往瀟灑的方外,最討厭被情緒操控,更遑論他人的情緒,可此刻眼前人受了委屈,他心中怒火中燒,卻也只能小心翼翼去開解。
明瑕抬手,拂開她面前的一縷青絲,觸碰那眼尾紅痕。
鄭皎皎本不是為此事生氣傷心,或者說,她明悉那些憤怒的來源皆是因為不甘。
倘若她如自己所說是個知足常樂的人,又為何不甘?
因此不敢言明,因此不敢踏出半步。
她又想起母親說的話。
前世母親曾說她:心比天高,命比紙薄,懶惰而貪婪。
后來,也確實應(yīng)了母親的話。
無論在什么處境下,她總想走捷徑,總想往上爬。
來到這里,嫁給明瑕,未嘗不是想走捷徑,畢竟他曾是她能夠夠到的最高的枝丫,所以盡管當(dāng)初明知明瑕可能是一時興起,她仍舊答應(yīng)了他的求娶。
但好在,他的確是個好人,且愿意愛護(hù)她。
母親的箴言已經(jīng)困她半生,此好像還要將這第二生困束,鄭皎皎心亂如麻,感到自己十分失敗,但這一刻,她被明瑕逗笑了,也就忘卻了那些惱人的情緒。
明瑕同樣舒展了眉眼,清淺地笑了。
“明瑕,你有點戀愛腦。”
“戀愛……腦,是一種病嗎?這聽起來不像個好詞。”
“是好詞,我發(fā)誓,這說明,你愛我呀。”
明瑕怔了怔。
玄國人含蓄,鳥安人尤甚。愛這個詞,太過孟浪,但由她說出口,好像這樣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的夫人,是個有點神奇的姑娘。
靜默了一會兒,明瑕說:“你也是個戀愛腦。”
“我不是。”
“你是。”
他那雙清凈的眸子,靜靜望著她,仿佛在質(zhì)問——難道你竟不愛我?
鄭皎皎只得承認(rèn):“好吧,我是。”
明瑕滿意了。
鄭皎皎暗地里撇撇嘴,心想:我才不是。
飯前這一場鬧劇過后,二人簡單吃了飯,碗筷扔到了廚房,忙了一天,終于休息,并肩躺在床榻上,仍是鄭皎皎在講故事。
因為明瑕鮮少談及自己的經(jīng)歷,問他時,他只會沉默地說好。
“你知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鄭皎皎說著說著,身后無人應(yīng)聲了,她頓了頓點了點明瑕橫在自己腰間的手,轉(zhuǎn)頭看去,明瑕已經(jīng)闔眼睡著了。
他眉宇間疲倦地顰著,懷抱卻暖熱,鄭皎皎沉默下來,往后靠了靠,變得更加靠近他。
明瑕養(yǎng)家,并不容易。
每每想到這些,那些不甘就好似隨著鳥安的春風(fēng)吹跑了。
他是她的港灣,是她的恩人,是她在這世上唯一的牽絆。
她想,他一定不知道她的心底常常因不甘而滋生對他的恨意,正如他不知道她的愛說出口,要比其他人的愛重三分,因為那上面依附了她太多的畏懼和憂愁,而她必須靠這些才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