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餐桌被重重拍響,緊接著是座椅抽拉的聲音,與兩道像是要興師問罪般不請自來的身影。
吳文才習慣了被架在高處,冷不丁遭遇這樣的挑釁,自是不可能忍氣吞聲的。
甫一闖入隔間,便指著鼻子欲先發(fā)制人:“你算個什么東西,居然也敢——”
又在看清局勢的瞬間,猝然消音。
按理說,體育圈和設計圈毫不相關,這事兒和時述八竿子也打不著,他就是能力再強,也左右不了專業(yè)之外的事。
但前者的社會影響力擺在那里,如果有意讓事情曝光,他們的所作所為又真能經得起推敲嗎?
卓雪峰日常油潤的臉色,此時也顯出幾分慘白,像被一棒子敲傻了似的,呆滯杵在后方。
盯著席間舉止親密的兩人,時述甚至還旁若無人的,親自給她添了幾筷菜。
盡管二人均未分出眼神,他卻仍覺如芒在背,又不能放任吳文才繼續(xù)僵在那里。
只得抹了把虛汗,賠笑著迂回:“這不是……時大隊長嗎,今天怎么也有雅興到這兒吃魚來了?”
半分鐘過去。
無人理會。
“哈哈……”
卓雪峰額間冒汗,笑得一臉虛脫,可再尷尬也得繼續(xù)往下說:“我剛不過是跟吳總開個玩笑。”
“競標嘛,為自家公司爭取再正常不過了,吳總也是喝多了,才隨口應和了兩句,都是酒桌上沒影的事,當不了真的。”
“您就當做聽了個笑話,過了也就過了,可千萬別勞神放在心上,把莫須有的事情鬧大,傳出去了也不好聽,您說是吧?”
言外之意。
沒有證據的事,舉報不僅沒用,還有損你的名聲。
時述放下公筷,見蘇途還是有些發(fā)愣,難得這樣不錯眼地盯著他。
安靜對視幾秒,牽唇問她:“想要道歉么?”
“……”
蘇途怔怔搖頭,還是盯著他看。
沒有意義。
他們不會真心認錯,她也并不想就此原諒。
時述了然,終于施舍般抬眼,冷冷瞥像一旁:“需要我叫保安還是警察?”
卓雪峰:“……”
吳文才:“……”
片響之后,隔間恢復寧靜。
魚湯盛好后始終靜置,連同邊上的飯菜,都在沉默中逐漸失溫,時述又等了會兒,才低聲催促:“可以吃了么?”
好像清除障礙。
就是為了讓她能好好吃飯一樣。
“……”
蘇途像是病懵了,長久地處于失神狀態(tài),倒也不失乖巧的,覬著他的神色照做了。
像闖完禍后只知道逃避躲藏,卻還是不小心撞到家長面前,被出于偏袒的維護下來后,也還是會擔心,要面臨被關起門來清算那樣。
每吃兩口,就悄悄抬頭看他一眼。
但是沒有。
他什么也沒問。
只是那樣安靜接受她的試探,并在過程中,不動聲色地給她添菜。
一直到晚餐結束,侍者送來兩份外賣。
時述拆開包裝,又晾溫半杯熱水,將感冒藥與杯子一同遞過去時,才再度出聲:“把藥吃了。”
“……”
蘇途覺得這一幕挺莫名其妙的,但更莫名其妙的,是她對此居然還挺受用的。
在確認他是安全的、沒有攻擊性的同時,那點兒出于警惕的乖巧也在流失。
眼底隱隱泛起些“記吃不記打”的頑劣,看著面前的藥片,偏偏就是不想動。
她吃藥得哄,或者是訓。
給一顆糖管用,給一巴掌也管用,或者像外婆那樣,給一巴掌再給糖。
總得做些什么,讓她迫于某種情感,才肯老實就犯。
不然直接就乖乖照做,豈不是會顯得有點兒沒面子?
僵持半晌,什么也沒等到,她當然是要把藥片推開:“我已經好了……”
卻被一顆大白兔擋了回去,連同他無奈的輕嘆,一并闖入感官:“聽話。”
蘇途抬頭:“……”
作成功了,臉也紅了。
時述看著她別扭的把藥吃了,卻半天也沒好意思再去拆那顆糖,也沒做什么評價,只看了眼時間問:“還要回去加班?”
蘇途回神,吶吶點頭:“昂…”
他站起來:“走吧。”
……
關上副駕車門。
時述繞到駕駛位,隨手打開車載音響,又降低音量說:“困了就睡會兒,到了喊你。”
蘇途慢吞吞搭上安全帶,憋了會兒,還是沒忍住嘀咕:“…你沒開車嗎?”
她本以為他說走,是要各自開車回家的意思。
哪知剛一走進停車場,他就攤手示意她拿鑰匙,她竟也習慣成自然了一樣,下意識就交了出去。
時述沒答,瞥一眼倒視鏡,將車子駛進主路:“打車方便。”
蘇途:“……”
理由未免也太過牽強。
懶得開車來,倒是愿意幫她開車回?
上次是因為喝了酒,沒法拒絕也就算了,可這次她意識清醒,又有什么特意送一趟的必要嗎?
難不成除了現場看吃播,他還有喜歡給人做司機的癖好?
大抵也知道自己的碎碎念,有點兒不識好歹的嫌疑,她心里指指點點,面上倒是一言不發(fā)。
時述卻還是從她不甚磊落的眼神里抓到根據,偏頭看她一眼,不問自答:“感冒藥致困,開車不安全。”
“…噢。”
蘇途哽了一下,碎碎念也不敢了。
安靜靠著椅背,看窗外月影流轉,影影綽綽灑進車廂,耳畔輕音樂舒緩流淌,藥效隨著時間推移,無知無覺稀釋感官。
她撲簌著眼,才隱約想起,好像忘了些什么事時,眼皮就已經不受控地沉沉耷拉下來。
最后收入眼簾的,是一張硬朗強勢,卻無端令人心安的挺括側臉。
許是那模樣過于扎眼。
以至于意識都已渙散,模糊輪廓卻仍在腦海久久存續(xù),一度悄然延伸至朦朧夢境…
她手里攥著一顆奶糖,心里好像也因此泛起一絲甜意,于是那些只留存于大腦深處的珍貴影像,便也就此一幀幀地舒展開來。
-市監(jiān)局電話知道么?
-競標結束。
-我?guī)湍愦颉?/p>
像這樣無需任何理由的偏袒,她曾經也擁有過很多很多,而它們的組成,便是一位老太太不甚和善的臉孔——
-誰說的?誰說你有娘生沒娘養(yǎng)的?現在就帶我去,看老娘不當場打斷他的狗腿!
-什么?我孫女勾引你家兔崽子?你要不先睜開眼睛看看,你那傻兒子長的什么熊樣吧!
-哦,成績下滑就是早戀?那你教書水平下降,是不是因為在搞黃昏戀?
-什么倒霉公司一天到晚加班?領導不回家就不讓你回家?你要不問問他,勞動法是這樣寫的嗎……
然而畫面一轉,一切都成了泡影。
她神情呆滯,麻木地站在靈臺前,邊上是親戚或真或假的哭聲,與舅媽時高時低的耳語:“誰知道啊!”
“從小就喜歡窩在家里,大學也不肯往外考,這幾年上班,也是隔三差五就回來一趟,跟要長在老太太身邊一樣,誰知道這次干嘛,一出去就是半個月,等她回來人都涼透了……”
“嗐……”
“不過講老實話,好在也是直接就這么去了,總比半死不活的在那兒吊著,還要連累我們這些年輕的……”
話沒說完,猛不丁被人揪住領口。
方才還半死不活站在遺像前的蘇途,突然就猩紅著眼,抓著她大聲質問:“你說什么——”
舅媽嚇了一跳:“死丫頭!你想干什么?!”
蘇途充耳不聞,只死死抓著人崩潰大喊:“你說什么?我問你說的是什么——”
再之后,就是她被眾人強行拉開,舅媽積壓的怒火也徹底爆發(fā):“死丫頭,平時弱不禁風、半桶水都提不動的,敢情這點兒力氣都拿來對付我了是吧?”
“也不想想要不是我,你連住的地方都沒有!能有命長到這么大嗎?怎么,在這兒住的不舒坦?我伺候你伺候的還不到位是吧?”
“那行啊!趕明兒我就把這破房子給賣了,反正現在老太婆死了,留著這兇宅也沒用!不如拿去換點錢給你表弟討媳婦……”
她緊閉著眼,又聽到自己越來越微弱的啜泣與掙扎:“別賣!求你了舅舅,別賣……”
“那我買!我買行不行?”
“我有存款的!我現在就轉給你!不夠的我再去賣車,去貸款,去找我爸媽借!你先別賣,等等我行不行……”
“別賣舅舅,別賣……”
“別走,外婆別走——”
車子駛入地庫。
時述熄火看過去時,她不知正夢到了些什么,身體被困在安全帶里微弱掙扎,嘴唇抿成一條直線,鼻尖隱約溢出零星哭腔。
難過在某個瞬間破壁,白皙干凈的小臉,霎時充斥淚痕。
他眉心蹙起,傾身將安全帶解開,又屈指貼近她的臉頰,遲疑之間,面前的人像終于沖破桎梏,忽然驚惶睜眼!
車內沒有開燈。
蘇途急喘著氣,在幽暗密閉的環(huán)境里,猛然捕捉到一道寬闊身影時,無異于失足在茫茫大海間,慌亂抓到一段浮木。
本能伸手勾過他的脖頸,哽咽摟緊:“別走——”
溫軟驟然入懷。
時述手還懸在空中,身形愕然僵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