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八點。
由富雅控股操辦的“云上設計之夜”晚宴,正式于恒際酒店啟幕。
晚會聚焦了不少尖端品牌與業界名流,富雅集團更當場宣布將與西緹設計傳媒達成深度戰略合作,并冠名“茗林山·九重殿”主題建筑與室內創意設計競賽。
密集的人流邊緣,蘇途的目光定定落在臺前,一副正認真長見識的專注模樣。
細看才能發現,其實有點兒走神。
她并不適應這種名流交往的場合,要放以前,還是個默默無聞的打工人時,這種機會擺在面前,都是會被不遺余力地推回去。
但現在怎么說也是個小老板了,頂著整個工作室的業務壓力,那當然是無比榮幸能夠參與了。
她保持著得體微笑,和所有眼神飄忽間,偶然對上視線的同行點頭示好,又在重頭戲落幕之際,隨大流舉起手機,共同記錄下這歷史性的重要時刻。
過后才動了動發僵的脖頸,微微吐息著,從相冊里挑了幾張,勉強湊齊九宮格后,正要點擊發布,指尖又頓了一下。
順勢點進“不給誰看”的功能選項,下滑找到某位好友。
兩秒之后。
確認屏蔽。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她也過上了需要精裝朋友圈的日常,但在一些根本裝不起來的人面前,她選擇安分守己。
以免再被抓包,不抓緊時間畫圖,還有精力到處亂跑。
支線任務完成,蘇途的視線又漫過人群,不多時便在宴廳對角看到了主線目標,心里還有些猶豫與盤算,該怎樣開啟話題才不顯得違和。
身后就響起一道不甚友善的聲音:“你怎么混進來的?”
蘇途回頭,看到了方沁。
她的校友,兼前同事,兼前男友的追隨者。
關系復雜到想掠過都難,只得微微一笑:“客戶給的邀請函。”
“客戶?”
方沁哂笑:“你那小作坊,還有這種級別的客戶?”
蘇途不吃激將:“有的。”
“……”
拳頭砸中棉花,方沁齒關一緊,順著她的目光看到宴廳另一頭,很快又驚疑回頭:“來找吳總?拓展業務??”
蘇途沉吟。
顯然不太想繼續這個話題。
方沁見狀,便是一副“你腦子怕是不清楚了吧”的表情:“你是窮瘋了還是小家裝做多了,不記得搞這種方案需要費多少精力了??”
金利地產近期有個A標項目,包含一棟2600平的售樓處,和兩套300余平的大平層在內,設計方都還在招標。
這種既有盈利又能出作品的項目,連頭部的大公司都是要擠破頭的,其中還有不少“關系戶”,說白了,要是沒有點名氣與人脈,哪怕設計能力再強,誰又真敢拿這幾十億的投資去押寶?
而蘇途這才剛自立門戶,還不知道支沒支棱起來的小作坊。
居然也想分一杯羹?!
誠然,有機會競標是件好事。
但要是注定只能陪跑,還堅持通宵達旦忙活大半個月,最后精力耗盡,再把正事給耽誤掉,那還能算是明智之舉嗎?
說話間,吳總跟前已然多了個人,是觀隅設計一部總監,蘇途曾經的直系上司,卓雪峰。
兩人不知正聊些什么,一副相談甚歡的樣子,讓外人很難再融入進去。
攀談間隙,卓雪峰還狀似不經意朝這頭遞了一眼,目光粘稠,帶著顯而易見的蔑視與諷刺。
看得方沁都是一陣惡寒,不由再度奚落:“別想了!”
“都不用說你這無用功的嫌疑到底有多大,單就你突然辭職的事,就已經給他將了一軍,他還能放任自己的客戶被你撬走?”
蘇途倒是淡然,想到今晚應該是沒機會和吳總打上照面后,心里竟還有種怪誕的輕松。
像個不合格的銷售,硬著頭皮給客戶去電,卻在嘟聲結尾,驟然聽聞“暫時無人接聽”的驚喜般,很難不感到如釋重負。
雖然這可能導致丟單。
但往好處想,也許這單本來就成不了呢?
方沁等了半天也沒見下文:“怎么不說話?”
蘇途無奈輕嘆:“因為話都被你說完了呀。”
“……”
方沁又是一噎。
她總是這樣,看著就是副軟綿綿,人畜無害到誰都可以欺負的樣子,實則卻是個易守難攻的性子,總有本事一句話將人嗆死,憑誰也沒法占到半點便宜。
像朵傲然的刺玫。
怨不得這么多年,程淮心里就只有她。
方沁擰眉,還是沒忍住問:“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蘇途眨眼:“什么?”
方沁表情復雜:“他要回國了。”
視線已經不受控地滑到她左手腕處,那串與穿搭極為不符的寶藍珠串上。
不是程淮送的又能是誰?
“……”
蘇途神情自來都淡,聞言也還是怔了一下,唇角微微繃著:“現在知道了。”
見她同樣余情未了,方沁心中難免不甘:“蘇途我告訴你,被甩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你最好不要再對他心存妄想!”
蘇途不冷不熱地“嗯”了聲。
也不知是否有意回避,轉身便向角落的酒吧臺走去,百無聊賴地研究起那些花花綠綠的液體,又隨手挑出一批備用。
她斂著眉眼,在臺面上取了只雪克杯,并依次加入金酒、金巴利、青檸汁等原料,繼而蓋上杯蓋,開始shake,片刻后將酒液倒入器皿。
一杯簡單的雞尾酒成型。
神情淡虞,動作閑適,腕部海藍寶泛著爛漫的光,卻如出鞘利刃,一下下剜過方沁較勁的眼。
她眼底銳痛,也被漠視的有些惱火,遂直接把她當成服務人員,伸手奪過酒杯,仰頭灌下大半。
下一秒卻猝然嗆紅了臉:“咳——咳咳咳——”
“蘇途!你調的這什么啊?!”
“?”
蘇途見狀也是一愣,眼睫輕顫,不大有底氣地說:“愛錯。”
答完便像是要解惑般,依樣又調了一杯,而后親自抿下一口。
很快便舌根一麻,表情發木。
啊…
原來是調錯。
方沁氣結:“你不會調干嘛還一副老手的樣子!”
“故意害人啊?!”
“有嗎?”
蘇途不接受這個評價,舉起酒杯又抿一口,面不改色地往外走:“就是這個味道啊。”
方沁還要理論:“你——”
聲音卻猛地頓住,視線盯在蘇途身后,不知正隨著誰的腳步怔然移動。
熱鬧的宴廳霎時消音,連帶著氣溫都降了幾度,蘇途疑惑回頭時,一道高大身影恰好從旁經過。
無聲帶起微風,吹得她身形輕晃。
他怎么會來!
蘇途神情滯待,見他在幾步之外,抽了張椅子坐下。
無端就有點兒心跳加速。
那是個稍注意些,就能用余光發現她的位置,這讓她很本能地升起一種遇上危險動物的驚懼,寒毛乍起,下意識就想逃。
又因為害怕打草驚蛇,而沒敢貿然行動。
短暫的死寂過后,所有人都有不同程度的驚喜,或興奮或忐忑地向他靠近,無外乎是想混個臉熟。
卻又統統止步于社交距離之外,輕便不敢唐突。
直到富雅的韓總出現,調笑著攬下這份關注,并佯做討饒道:“大家自便就好,總這么盯著我也是會害羞的”。
人流才堪堪散開些許。
蘇途這才想起,他好像是富雅衛浴的代言人,年前那個花灑廣告,還看得陶傾清一連流了兩次鼻血。
而制造這些混亂的人,此刻正旁若無人地居于人群中央,面無表情劃著手機。
“真夠添亂的!”
韓逸坐下就開始吐槽:“我也是搞不懂你,不都已經找人設計了,之后再單獨約出去見不好嗎?非得跑著來湊什么熱鬧!”
“怎么,這么多年都沒追上,早來這么一會兒就能成啦?”
他不知道的是,早在今天下午,兩人就已經單獨見過面了,并且在這之后,似乎還出了點兒連鎖反應般的意外。
時述刷完朋友圈,確認看不到什么新動態后,才撩起眼皮,屈指敲響桌面:“手機。”
韓逸一臉抗拒:“…你查崗查錯人了吧?要我手機干嘛!?”
卻還是很沒面子的交了贓。
時述接過,直接在搜索欄上輸入手機號,找到一位頭像為雨中曠野的好友,點進朋友圈。
果然。
“原來沒查錯啊!”
韓逸抻著腦袋,不怕死的笑起來:“只是某些人的情路,看起來是道阻且長喲~~”
時述沒什么反應,只在歸還手機時,不著痕跡地偏了偏頭,余光里的身影便驀然緊繃。
儼然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
韓逸生怕再多耽擱一秒,就要有什么不雅消息彈出來,趕緊把手機收回:“對了,你這次準備休多久?”
時述沉聲:“兩個月。”
韓逸一愣:“這么久?”
運動員在大賽后都有一段修整期,時長根據每個人的情況有所不同。
時述雖然每回都能聽從安排,卻顯然也不是個安逸的主,只要在合理范圍內,能訓練就絕不會閑著。
但其實想想也是。
這都多大年紀了,要再不抽點時間談情說愛,難不成真要熬到退役之后,才能開始吃愛情的酸、咸、苦、辣?
韓逸的手機還是響了。
家里那位一連發表了幾句,足以讓他顏面盡失的女王言論,并單方面通知他今晚可以不用回來了!
韓逸悲從中來,又絕望抬頭,試圖尋求共鳴:“那你這兩個月,還有別的安排沒?”
時述:“沒。”
韓逸點頭,一臉我心甚慰的表情:“你也算是開竅了,都知道伺候祖宗是需要全天候、24小時無死角的待命了。”
時述:“……”
韓逸嘆了口氣,頂著副過來人的疲態,真心希望他能早日跳進愛情的苦海,好拉平一下兄弟間的家庭地位。
是以也不吝提醒:“不是我打擊你啊,兩個月對你來說雖然蠻久,但對人家真不一定。”
“人怎么說也是A大校花,當年在整片大學城都不帶輸的,出了名的難追,有才有顏那都是基操,最重要是還有個情比金堅的前男友,分了這么多年,都沒見誰能替補上位,聽說也快回國了。”
“你既然決定要追,就還是抓點緊,可千萬別等兩個月到頭,還是沒半點進度,到時候你這邊結束休假,歸隊之后幾個月不見人影,人前男友回來,高高興興復合,那你這不就妥妥一特大號備胎嗎?”
時述沉默許久。
也不知到底聽進去沒,面色倒是一如既往的不善:“多事。”
……
蘇途暗暗觀望了會兒,直到心中天平偏向“沒暴露”那側,才緩慢偏頭,端著酒杯小心撤離。
通話記錄的謎團還沒解開,設計方案也一筆沒動。
她還不想這么快就上刑場。
如同虎口逃生,她加快腳步離開,心跳不由變得悶重,下意識便抬手抿了口酒。
本意是想壓驚,卻猝不及防又被酸得哆嗦。
她小臉一皺,沒忍住回頭看了下。
確認自己已經遠離喧囂,也沒可能再被什么人注意到后,才做賊似的繞回酒吧臺,不信邪地又往杯子里加了些亂七八糟的配料。
幾分鐘后。
終于調成了一杯四不像。
味道很難形容。
但好歹不那么酸了。
她深吸口氣,就近找了個座位,對著酒杯拍了一張,而后點進她真正的朋友圈。
微博小號:蘇涂涂的涂鴉館。
添加圖片,用一種妥協般的口吻埋怨:
又失手了……
一定是今天的基酒有問題!
她這樣說服自己,心情總算開朗了些。
又吞藥似的分了幾口喝掉,才放下酒杯起身,想趁著這會兒外頭人少,先行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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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了各種液體的酒精度數難辨。
蘇途臉頰紅潤,站在門口吹了會兒風,直到確認自己是清醒的,也不會再被后勁綁架,才翻出手機,打算叫個代駕。
耳畔卻倏忽隨風送來一聲叫喚:“蘇老師。”
清朗沉緩,如夜色一般溫涼。
精準擊中脊背。
蘇途渾身一凜:“……”
僵硬如同逃亡中,陡然被捉住尾巴的兔子,一動不敢動。
腳步聲由遠及近。
終于在身側停下。
時述垂眸,黑色眼睛徑直撞進她受驚眼底:“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