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縣城的901次大巴即將發車,請未檢票的乘客盡快到3號口檢票……”
廣播里機械的女聲循環往復,像敲在人心上的鼓點。
聲音穿過人群,落在楊紅耳中時,她攥著車票的手指又收緊了幾分,指節泛出青白,連帶著掌心都沁出了薄汗。
南來北往的乘客拖著鼓鼓囊囊的行李,操著各地方言交談,混合著泡面的辛辣味、汗水的酸腐味與消毒水的刺鼻味,釀出一股獨屬于九十年代長途車站的、喧鬧又渾濁的氣息。
她背著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包帶已經磨出了毛邊。昨晚收拾行李時。
一想到吳炎那張油膩的臉,想到他前幾天湊到自己耳邊說的那些話,心臟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連呼吸都帶著疼。
她不能拖累菲菲。
這個念頭像根尖銳的刺,從吳炎威脅她的那天起,就扎在她心里,整整一夜都在反復攪動。她想起菲菲為了《花樣年華》付出的心血——為了修改劇本,在工作室熬了一個又一個通宵;為了爭取投資,頂著烈日跑遍了半個城的影視公司;為了幫她設計劇中的舞蹈動作,陪著她在排練室練到雙腿發軟。這部劇是楊藝菲的心血,是她在導演圈站穩腳跟的關鍵,她怎么能因為自己,讓這一切都毀于一旦?
“楊紅!你給我站住!”
突然響起的嘶吼聲像一道驚雷,穿透嘈雜的人聲,尖銳得讓楊紅渾身一僵。
楊紅的腳步頓住了,指甲幾乎要嵌進硬挺的車票里,留下幾道深深的印子。她能感覺到身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像鼓點一樣敲在地面上,越來越近,還有周圍乘客投來的好奇目光——那些視線落在她背上,像細密的針,扎得她渾身不自在,只想轉身逃進檢票口,坐上那輛前往縣城的大巴,徹底消失在楊藝菲的世界里。
可來不及了。
一只滾燙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的確良襯衫傳過來,燙得她眼眶瞬間發熱。楊藝菲的手心還帶著奔跑后的薄汗,卻抓得極緊,仿佛怕一松手,她就會像斷線的風箏一樣飛走。
“你為什么又要逃?”
楊藝菲喘著氣,額角的碎發被汗水打濕,貼在飽滿的額頭上,幾縷發絲下,是泛紅的眼角。她的眼睛亮得嚇人,里面盛著的怒意和委屈交織在一起,像兩團燃燒的火,讓楊紅不敢直視。
“就因為吳炎的威脅?就因為怕給我添麻煩?”
“我沒有……”楊紅別過臉,聲音悶得像堵著一團棉花。她的目光落在候車廳角落里一對正在吃包子的母子身上——小男孩大概五六歲,穿著洗得發白的小背心,卻把包子里的肉餡都挑出來,放進媽媽碗里,還奶聲奶氣地說“媽媽吃,我愛吃皮”。
這個畫面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她記憶的匣子,讓她想起自己小時候,家里條件不好,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到雞蛋,她總是把蛋黃挑給妹妹楊琪,自己只吃蛋白,那時候她以為,姐姐就該是付出的那一個,可現在才知道,有些付出,只會讓自己越來越窒息,越來越不敢追逐屬于自己的東西。
“沒有?”楊藝菲一把掰過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著自己的眼睛。晨光透過候車廳的玻璃窗,落在楊藝菲眼底,映出細碎的光,像撒了一把星星。
“那你告訴我,為什么要留下字條不告而別?為什么要背著行李來車站?楊紅,你把我當什么了?是只會拖你后腿的累贅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楊紅終于忍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滾落,砸在楊藝菲的手背上,濺開小小的水花。她的聲音帶著抑制不住的哽咽,像被風吹得發顫的樹葉,“我只是不想你為了我和投資方鬧僵,那部《花樣年華》對你來說有多重要,我知道……我不能因為自己,讓你的心血白費……”
“劇重要,但你更重要!”楊藝菲打斷她,聲音陡然提高,帶著幾分急切,可話剛說完,又很快放軟,像怕嚇到她似的,語氣里滿是心疼,“你忘了你說過什么嗎?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這句話,是你教我的啊!”
“是你教我的。”
那是一個多年后那個深夜,楊藝菲的工作室里燈光昏暗,青年時期的楊藝菲把厚厚的劇本狠狠摔在辦公桌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那時候的楊藝菲剛遭遇重創,合作的投資方臨時撤資,原定的男主又因為要接更大的制作,突然罷演,整個劇組都陷入停滯,幾十號人等著她做決定。
她坐在堆滿文件的辦公桌后,面前的煙灰缸里,煙蒂堆得像座小山,連空氣中都彌漫著淡淡的煙味。她的眼眶通紅,手指因為用力攥著筆,指節泛白,聲音哽咽得幾乎不成調。
“媽,我是不是根本不適合當導演?我是不是太天真了,以為靠實力就能在這個圈子里站穩腳跟?”
楊紅端著一杯剛熱好的牛奶走過去,輕輕拍了拍楊藝菲的背,動作溫柔得像在安撫一只受傷的小獸:“傻孩子,哪有一帆風順的?你還記得你小時候,第一次學騎自行車嗎?摔得膝蓋都破了,流著血,卻還是咬著牙爬起來,非要接著騎,最后不還是學會了?”
她把熱牛奶放在楊藝菲手邊,指尖輕輕拂過女兒額前的碎發,擦掉那幾滴不小心滑落的眼淚:“你就像埋在土里的金子,就算暫時被泥土遮住了光,只要不放棄,只要繼續努力,總有一天會破土而出,發出屬于自己的光芒。記住,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你的才華,不會因為一次失敗就消失的。”
那時候的楊藝菲,趴在她懷里哭了很久,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肩膀一抽一抽的,把她的衣服都哭濕了。可第二天一早,她就重新振作起來,眼底的失意被堅定取代,拿著修改后的劇本,一家家跑影視公司,一遍遍給投資方講劇情、講角色,硬生生把那個快要黃掉的項目拉了回來,最后還拿到了比之前更好的投資。
“對不起……”楊紅哽咽著,伸出手,緊緊抱住楊藝菲,肩膀控制不住地顫抖,“菲菲,對不起,我不該又當逃兵,我不該忘了我自己說過的話,我不該讓你擔心……”
楊藝菲看著楊紅,曾經的回憶由楊紅引起,也被她的聲音打斷。
“知道逃跑不對就好。”楊藝菲拍著她的背,一邊笑,眼淚卻也跟著掉下來,砸在楊紅的肩膀上,“以后不準再這樣了,不管遇到什么事,我們都一起面對,好不好?吳炎那邊我會處理,投資的事也不用擔心,大不了我們再找新的投資方,就算沒有投資,我們自己湊錢拍,也不能讓你放棄夢想。”
“嗯!”楊紅用力點頭,把臉埋在楊藝菲的肩膀上,聞著她身上淡淡的墨水味——那是常年寫劇本、改劇本留下的味道,熟悉又安心。她突然覺得心里踏實了,像漂泊的船終于找到了停靠的岸。
“兩位同志,不好意思,901次大巴馬上就要發車了,還沒檢票的話……”
車站工作人員走了過來,手里拿著檢票夾,語氣客氣卻帶著幾分催促。他看著相擁的兩人,眼神里閃過一絲好奇,卻沒有多問,只是盡職盡責地提醒。
楊藝菲擦干臉上的眼淚,從口袋里掏出自己的身份證,又接過楊紅手里的車票,一起遞給工作人員,語氣堅定:“同志,這張去縣城的票麻煩退一下,我們不走了。”
工作人員愣了一下,低頭看了看手里的車票,又抬頭看了看相擁的兩人——楊紅的眼眶還紅著,楊藝菲的袖子上沾著淚痕,可兩人的眼神卻都透著股釋然和堅定。他頓了頓,最終還是點了點頭,收起車票:“行,那你們跟我去退票窗口辦手續吧,記得帶上身份證。”
楊藝菲牽著楊紅的手,跟著工作人員往退票窗口走。陽光透過玻璃窗,落在兩人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楊紅看著楊藝菲堅定的側臉,看著她因為奔跑還微微泛紅的臉頰,突然覺得心里的那塊石頭徹底落了地。
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不會再逃避了。吳炎的威脅也好,娛樂圈的黑暗也罷,甚至是那些未知的困難,都不再能讓她退縮。因為她不是一個人,她身邊有菲菲,有那個愿意為她遮風擋雨,愿意陪她一起追逐夢想的人。
退票窗口前,楊藝菲正在跟工作人員溝通退票事宜,楊紅站在她身邊,目光落在候車廳外——
晨光正好,路邊的梧桐樹上,幾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像是在唱一首歡快的歌。她摸了摸帆布包里的舞鞋,嘴角不自覺地向上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