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撕開夜幕,第一縷微光刺破薄云,照亮了死谷中的修羅場。
張懷義獨(dú)自立于尸山血海之間,身形佝僂,如一尊即將被風(fēng)蝕的孤寂石像。
他身上那盞燃燒了一生的油燈,在晨風(fēng)中搖曳,光芒微弱到了極點(diǎn)。
他緩緩抬起頭,望向家的方向,漆黑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隨即,他邁開腳步,拖著那具早已被丹噬侵蝕得千瘡百孔的身軀,一步一步,向著那最后的歸宿挪去。
……
數(shù)日前,江南水鄉(xiāng)。
煙雨朦朧,小舟欸乃,在縱橫交錯(cuò)的河道間穿行。
張?jiān)茰Y頭戴斗笠,身披蓑衣,悠然地坐在船頭,手中一根細(xì)長的竹竿斜斜探入水中,魚線在微風(fēng)中輕輕晃動(dòng)。
他身旁,馮寶寶正蹲著,用手指好奇地戳著船艙里一只剛打上來、還在活蹦亂跳的肥碩鯉魚,眼神空洞,卻又帶著一絲孩童般的天真。
江南的春日,總是這般閑適得讓人骨頭發(fā)懶。
突然,張?jiān)茰Y手腕處傳來一陣滾燙的灼痛。
他猛地低頭,只見那道早已融入肌膚的檄青印記,竟亮起了微弱的紅光,一股急促、微弱,卻又無比熟悉的炁息波動(dòng),悍然撞入他的神魂!
是懷義師兄!
張?jiān)茰Y臉上的閑適瞬間褪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山雨欲來的凝重。
他丟下魚竿,那條剛剛上鉤的鯉魚“撲通”一聲躍回水中,激起一圈漣漪,他卻看都未看一眼。
“寶寶,走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急切。
馮寶寶“哦”了一聲,站起身,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小舟靠岸,兩人甚至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江南的煙雨,身影便化作兩道流光,朝著檄青傳來的方向,全力奔去。
……
數(shù)日之后,蜀地,張懷義家遠(yuǎn)處的山林。
林間彌漫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血腥與焦糊味。
草木倒伏,地面上布滿了深淺不一的坑洞與裂痕,顯然是經(jīng)歷了一場慘烈至極的大戰(zhàn)。
張?jiān)茰Y帶著馮寶寶趕到時(shí),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景象。
他神色一凜,腳步更快了幾分。
就在這時(shí),林中深處,一個(gè)踉蹌的身影,正拖著沉重的步伐,艱難地向外走來。
那人渾身浴血,衣衫破碎,裸露在外的皮膚上布滿了蛛網(wǎng)般的黑色裂紋,仿佛一件即將碎裂的瓷器。
正是張懷義。
他看到了張?jiān)茰Y,也看到了他身后那個(gè)眼神空洞的少女。
馮寶寶似乎也感知到了什么,那雙總是漠然的眸子,第一次聚焦在了張懷義身上。
小腦袋微微偏了偏,似乎在奇怪,為何這個(gè)人的身上,纏繞著如此濃郁的死亡氣息。
“云淵……師弟……”
張懷義渾濁的眼中爆發(fā)出最后一絲光彩,他咧開嘴,似乎想笑,嘴角卻涌出大股大股漆黑的血液。
“你……還是來了……咳咳……看……清凈了……都清凈了……這下……孩子們……安全了……”
他再也支撐不住,高大的身軀向前傾倒。
張?jiān)茰Y一個(gè)箭步?jīng)_上前,穩(wěn)穩(wěn)地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入手處,是一片滾燙與冰冷的交織。
張懷義體內(nèi),丹噬的劇毒與暴走的炁勁互相沖撞。
每一寸經(jīng)絡(luò)都在被反復(fù)撕裂、焚燒,痛苦早已超越了凡人所能承受的極限。
張?jiān)茰Y立刻將一股精純的混元道炁渡入他體內(nèi),試圖穩(wěn)住他那即將崩潰的經(jīng)脈。
然而,那股道炁剛一進(jìn)入,便如同泥牛入海,瞬間被那股混亂霸道的丹噬之力吞噬、同化。
徒勞無功。
張?jiān)茰Y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沉了下去。
他只能用自己更為雄渾的炁,勉強(qiáng)為師兄續(xù)上一口氣,稍稍延緩那非人的痛苦。
“師兄,你這是……”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那句“何苦如此”,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
惋惜、敬佩、無奈……萬般情緒涌上心頭,最終只化為一片沉重的沉默。
張懷義艱難地抬起手,指向不遠(yuǎn)處。
那里,他的兒子張予德倒在一塊巨石旁,早已因驚嚇和余波的沖擊而昏迷不醒。
而在另一塊巖石后面,一個(gè)約莫四五歲的小男孩,正死死地捂著嘴,小臉慘白。
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里蓄滿了淚水,卻倔強(qiáng)地不肯哭出聲。
只是用一種混雜著恐懼與孺慕的眼神,死死地望著這邊。
是張楚嵐。
只是四五歲孩子的目力,只能看到兩個(gè)人和爺爺在一旁說話,卻看不出這兩個(gè)人的相貌。
“我舊傷復(fù)發(fā),沒得救了。”
張懷義的聲音微弱得如同風(fēng)中殘燭,每一個(gè)字都帶著血沫。
“我死后,炁體源流若傳給楚嵐,消息傳開,肯定又是一場腥風(fēng)血雨……
不如我拼著這最后一口氣,把那些甲申余孽,都引出來……一網(wǎng)打盡。”
他看著那個(gè)躲在巖石后瑟瑟發(fā)抖的孫兒,眼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不舍與愧疚。
“孩子……是無辜的……炁體源流……是禍根……也是……希望……”
他用盡最后的力氣,將一只手伸入懷中。
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枚不過指甲蓋大小、通體漆黑、仿佛由最純粹的暗物質(zhì)凝結(jié)而成的微小晶石。
那晶石一出現(xiàn),周圍的光線都仿佛被其吞噬了一絲。
“……托付給你……我……才放心……”
他將那枚晶石,死死地塞入了張?jiān)茰Y的手中。
入手冰涼,卻又重若千鈞。
這,便是“術(shù)之盡頭”,炁體源流真正的核心傳承。
做完這一切,張懷義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
他的目光轉(zhuǎn)向昏迷的兒子張予德,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
“予德……性子烈……跟你走……你安排……磨礪他……”
最后,他的視線,落在了那個(gè)小小的、還在用驚恐的眼神望著他的孫兒身上。
他眼中所有的殺伐與決絕,在這一刻盡數(shù)化為了繞指的柔情。
他想抬起手,像往常一樣,摸一摸那顆小小的腦袋。
可那只手,卻只抬起了寸許,便無力地垂了下去。
“楚嵐……”
一聲輕得幾乎聽不見的呼喚,是他留給這個(gè)世界最后的聲音。
言畢,他的頭顱,緩緩垂下。
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失去了最后的光彩。
張懷義,溘然長逝。
山林間,一片死寂。
只有風(fēng),嗚咽著吹過。
張?jiān)茰Y沉默地抱著師兄那具尚有余溫的身體,一動(dòng)不動(dòng),仿佛一尊石像。
良久,良久。
他才緩緩地,極其輕柔地,將師兄的遺體平放在地上。
他伸出手,輕輕撫過那張?jiān)缫驯坏な扇镜闷岷诘哪槪瑸樗仙狭四请p未能完全閉合的、帶著無盡牽掛的眼睛。
天際,一輪紅日噴薄而出。
晨光穿過枝葉的縫隙,化作萬千道金色的光柱,灑在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血與火洗禮的山林。
也照亮了張懷懷義那張平靜、安詳,卻又帶著幾分悲壯與蒼涼的遺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