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淵的身影如一縷青煙,在靜室中悄然散去,不曾帶起一絲塵風。
可他留下的那份沉重,卻像一塊無形的巨石,死死壓在張之維與田晉中的心頭,讓這間本該清凈無為的靜室,變得比山下最喧囂的鬧市還要令人窒息。
靜室內的空氣仿佛凝固了,連墻角香爐里最后一縷即將燃盡的檀香,都像是被這股沉悶的氣氛扼住了喉嚨,無力地消散。
田晉中依舊沉浸在張懷義逝去的巨大悲慟之中,魁梧的身軀微微顫抖,那不是因為山間的夜寒,而是源自心底最深處的、無法抑制的悲涼。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那個總是站在他身邊,冷著臉喊“晉中”的二師兄張懷義,想起了他練功時的執拗,想起了他下山前眼中的光。
一幕幕,一樁樁,都化作了此刻穿心而過的利刃。
渾濁的老淚順著臉頰上的溝壑無聲滑落,滴在深色的道袍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印記,很快便消失不見,如同懷義那消逝的生命。
他張了張嘴,喉頭哽咽,想說些什么,想問些什么,想嘶吼,想痛哭。
卻最終只化為一聲壓抑的、如同困獸般的嗚咽。
那聲音在空曠的靜室里回蕩,充滿了無盡的無力與悲愴。
良久,良久。
時間在這間小小的靜室里仿佛失去了意義。
只有窗外天色的變化,忠實地記錄著光陰的流逝。
直到窗外的天光由深沉的墨藍轉為一絲朦朧的魚肚白,第一聲清脆的鳥鳴劃破了龍虎山的寧靜,田晉中才像是終于從那片悲傷的泥潭中掙扎出來。
他緩緩地,極其緩慢地抬起頭,動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銹的機關。
他抬起那雙通紅的眼睛,望向自始至終都枯坐不動,仿佛已化作一尊石像的老天師張之維。
師兄就那么坐著,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若非胸口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起伏,田晉中幾乎要以為他也隨著懷義一同坐化了。
“師兄……”
田晉中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像是被無數砂石磨礪過,每一個字都帶著撕裂般的痛楚。
“懷義他……就這么走了……”
張之維沒有睜眼,甚至連眉毛都未曾動一下。
他只是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
那口氣息悠長,仿佛帶走了積壓在胸中數十年的郁結,帶走了對那個叛逆師弟的所有牽掛與擔憂。
也帶走了最后一絲屬于“張之維”這個人的煙火氣。
從今往后,他便只是龍虎山的天師了。
是那個需要承載千年道統,需要為天下正道表率的,絕頂之人。
“他選的路,我們攔不住。”
張之維的聲音很輕,很平淡,沒有絲毫的情緒波動,卻帶著一種看透世情的疲憊與了然。
“從他當年跟著無根生下山的那一刻起,這條路,就注定了。”
田晉中沉默了。
是啊,注定了。
他知道師兄說的是事實,可心中那份不甘與悲痛,卻依舊如跗骨之蛆,啃噬著他的五臟六腑。
他又想起了方才那匪夷所思的一幕。
那個他們從小看到大的小師弟,張云淵。
他身前那層薄薄的、灰蒙蒙的炁障,是那樣的不起眼,就像一層清晨的薄霧。
可大師兄那足以開山裂石的一抓,那凝聚了龍虎山正統雷法與金光咒精髓的、霸道絕倫的一抓,是如何如泥牛入海般消弭于無形。
沒有碰撞,沒有抵抗,甚至沒有一絲能量的漣漪。
就那么憑空消失了。
那景象,已經完全超出了他一百多年來對“炁”的認知。
那不是術,那更像是……道。
一種他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道。
“師兄。”
田晉中小心翼翼地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敬畏與困惑。
“云淵師弟他……剛才那手功夫,到底是什么來路?”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來形容那種感覺,那種讓他從骨子里感到戰栗的感覺。
“我……我感覺那已經不是我們所認知的‘炁’了。”
“它……它好像是……”
他“好像”了半天,也“好像”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為在他的認知體系里,根本就不存在能夠形容那種力量的詞匯。
張之維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總是睡眼惺忪,仿佛對世間萬物都提不起興趣的眸子里,此刻竟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深邃,仿佛藏著一片望不見底的星空,其中有無數星辰在生滅流轉,推演著某種至高的天機。
“我也不知道。”
他搖了搖頭,那張總是云淡風輕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茫然與震撼。
“我看不透,完全看不透。”
“但我能感覺到。”
張之維的聲音壓得極低,仿佛怕驚動了什么沉睡在天地間的古老存在。
“那股力量的本質,似乎……凌駕于我們所認知的一切‘炁’之上。”
“它不是在抵擋我的金光咒,也不是在化解。”
張之維的眼中閃過一絲后怕,那是他成為絕頂之后,就再也未曾有過的感覺。
“它是在……吞噬,是同化,是將我的‘炁’,還原成了某種更本源、更原始的東西。”
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一個能讓田晉中理解的比喻。
“就像水汽凝結成冰,冰堅固,鋒利,有形有質,是我們所熟知的力量。”
“而他的力量,則是能讓冰重新化為水汽的……太陽。”
“太陽不需要去和冰塊碰撞,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讓冰消融,回歸其最原始的形態。”
這個比喻,讓田晉中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讓他渾身的汗毛都倒豎了起來。
凌駕于一切“炁”之上?
讓萬法回歸本源?
這是何等恐怖的境界!
這已經不是人力所能達到的范疇了,這簡直就是神祇的權柄!
兩人相顧無言,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震撼與駭然。
靜室之內,再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二人粗重的呼吸聲,在這壓抑的空間里交錯。
他們忽然意識到一個事實。
一個他們一直以來都忽略了的,或者說,根本不敢去想的事實。
那個在他們眼中,一直需要庇護在羽翼之下的小師弟。
那個他們一直擔心會在山下吃虧,會被人欺負的張云淵。
早已在他們不知道的某個時刻,悄然走上了一條他們無法理解,甚至無法想象的、獨屬于他自己的通天大道。
他的道,已非他們所能揣度。
“此事……”
張之維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中的驚濤駭浪,神情變得無比嚴肅,那是一種作為天師,作為龍虎山掌舵人,所必須有的決斷。
“從今日起,列為我龍虎山最高機密。”
“云淵師弟身懷此等神鬼莫測之力,既是他的機緣,也可能……是他的劫數。”
“在他真正擁有足以應對一切風浪的力量之前,此事絕不可向外透露半個字,包括門內弟子,你我二人,必須守口如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