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之維看著弟子臉上那抹純粹的笑容,只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
他設想過無數種可能。
他以為張靈玉會憤怒,會質問,會嘶吼,會不解。
卻唯獨沒有想到,他竟是這般反應。
那笑容里,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懟,只有劫后余生般的慶幸,和一種發自肺腑的、卸下重擔的輕松。
仿佛落敗的不是他,仿佛被算計的不是他。
仿佛那足以讓任何一個天才都道心崩潰的“意外落敗”,在他眼中,竟成了一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你……不怪為師?”
張之維的聲音,干澀得厲害。
“弟子為什么要怪師父?”
張靈玉搖了搖頭,他撐著身體,想要站起來行禮,卻被張之維一把按住。
他看著師父那雙布滿了愧疚的眼睛,認真地說道:
“弟子不在意羅天大醮的勝負,也不在意那天師之位歸誰。”
“弟子只是怕……怕自己學藝不精,辜負了師父二十年的教誨,怕自己這身微末的道行,給龍虎山、給師父您丟了臉?!?/p>
“既然不是弟子技不如人,那便無妨?!?/p>
他的語氣平靜而坦然,仿佛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小事。
可這番話,落在張之維耳中,卻比任何質問都來得更重,更讓他心痛。
這孩子……
他教了他二十年的道法,二十年的雷法,卻似乎忘了教他,如何去為自己爭,如何去為自己活。
他把他教成了一件最完美的“作品”,一塊最純凈的“美玉”,卻也讓他失去了屬于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棱角與鋒芒。
“……你……你這傻徒弟……”
張之維伸出那只布滿皺紋的手,想要像小時候一樣,摸一摸他的頭,卻又在半空中停住,最終只是化為一聲悠長的嘆息。
他知道,自己必須給他一個解釋。
一個足以讓他那純粹到近乎偏執的道心,能夠接受的解釋。
張之維緩緩坐下,將自己所有的謀劃,所有的苦心,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從張楚嵐身負“炁體源流”的驚天秘密,到整個異人界對八奇技那深入骨髓的貪婪。
從張懷義當年的托付,到他如今想要用“天師度”這個華麗的枷鎖,將張楚嵐永遠“困”在龍虎山上,保他一世平安的決斷。
“天師度,是榮耀,也是禁制?!?/p>
張之維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里回蕩,帶著一種宿命般的沉重。
“一旦繼承,他就是龍虎山第六十六代天師。
有天師度和整個龍虎山保護他,那些覬覦八奇技的宵小之輩,便不敢動他分毫?!?/p>
“如此一來,既能保住懷義師兄唯一的血脈,也能將‘炁體源流’這個足以讓天下大亂的禍根,永遠地鎖在天師府的掌控之中。”
“這,是為師能想到的,唯一兩全的法子?!?/p>
“只是這個法子,委屈了你?!?/p>
張靈玉靜靜地聽著,臉上的表情,從最初的茫然,漸漸變成了了然,最后,化為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張之維講完之后,緩緩地,從床上下來,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還帶著血跡的白衣。
然后,對著自己的師父,鄭重地,行了一個五體投地的大禮。
“師父苦心,弟子……明白了。”
……
羅天大醮,終于落下了帷幕。
最終的結果,毫無懸念。
張楚嵐以一種讓所有人都跌破眼鏡,卻又不得不服的方式,奪得了最終的魁首,即將獲得龍虎山天師度的傳承。
“不搖碧蓮”的名號,與他那神鬼莫測的白色雷法一起,響徹了整個異人界。
頒獎的儀式,在三清殿前的巨大廣場上舉行。
當張楚嵐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運動服,踩著一雙人字拖,一臉“哎呀真是不好意思居然讓我贏了”的欠揍表情,從老天師手中接過那代表著天師之位的信物時,臺下響起了一片復雜的議論聲。
有羨慕,有嫉妒,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種對既定事實的無奈接受。
而作為亞軍的張靈玉,則在所有人的注視下,從十佬之一,那位脾氣火爆卻一生無瑕的陸瑾手中,接過了那枚記載著八奇技之一,“通天箓”的玉簡。
他依舊是一襲白衣,氣質清冷,仿佛昨夜那場慘烈的落敗,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跡。
他只是對著陸瑾,恭敬地行了一禮,接過玉簡,然后便靜靜地退到了一旁,古井無波。
仿佛那足以讓天下所有符箓派弟子都為之瘋狂的絕技,在他眼中,與一塊普通的石頭并無不同。
結局已定,各路人馬心思各異。
有人為張楚嵐這匹黑馬的橫空出世而震驚,開始重新評估龍虎山與“哪都通”公司的實力。
有人為張靈玉的惜敗而扼腕,卻也為他能得到“通天箓”這份意外之喜而感到平衡。
更多的人,則是將貪婪的目光,同時投向了這兩個年輕人。
一個,身負“炁體源流”,即將被“天師度”困于山上。
另一個,身懷“通天箓”,卻即將接受陸家的道統,學習通天箓。
一場看似已經結束的盛會,其真正的余波,才剛剛開始擴散。
山道之上,前來觀禮的各路異人開始收拾行裝,三三兩兩地準備下山。
那一張張或笑或嘆的臉龐之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算計與殺機,無人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