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淵辭別師門,正式下山。
山門之后,是連綿的青石古道。
山門之前,是紛亂的滾滾紅塵。
一步踏出,宛若兩界。
山上的清凈悠遠被瞬間隔絕,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混雜著硝煙、塵土與生民血淚的渾濁氣息。
天是灰的,地是黃的,遠處的地平線上,依稀能看到幾縷黑色的狼煙。
張云淵一襲素色道袍,背著一個簡單的行囊,里面只有幾件換洗衣物和師兄塞給他的那個酒葫蘆。
他走在官道上,沿途所見,皆是觸目驚心的蕭條。
良田荒蕪,村莊破敗,十室九空。
偶爾能看到幾個面黃肌瘦的百姓,眼神麻木,如同行尸走肉。
這就是亂世。
比書本上的文字,比記憶里的畫面,要殘酷直接得多。
張云淵心中了然,甲申之亂的序幕,必然是從北方拉開。
他記得,三十六賊的第一次聚義,便是在秦嶺。
他給自己定下了一個大致的方向,一路向北。
這趟旅程,既是為了親眼見證那場風暴的開端,也是為了完成他自己的“打卡”之旅。
第一站,他定在了鄂地,武當山。
從龍虎山到武當山,路途遙遠,須穿過數省之地。
這一日,他途經一處破敗的集鎮。
鎮子不大,曾經應該也算繁華,但此刻卻只剩下斷壁殘垣。
街上僅有的幾家鋪子,也都大門緊閉。
鎮口,唯一一家還在勉強開張的糧鋪前,圍著一群衣衫襤褸的百姓,正用幾乎是哀求的語氣,想用手中僅有的一點銅板或雜物,換取一點活命的口糧。
忽然,一陣雜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伙七八人的兵痞,騎著瘦馬,耀武揚威地沖進了集鎮。
他們軍容不整,臉上帶著匪氣,顯然是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如今成了禍害一方的毒瘤。
為首的是個獨眼龍,他勒住馬,目光貪婪地掃過糧鋪門口那幾袋本就不多的糧食。
“他娘的,弟兄們趕了一天路,正好餓了。”
獨眼龍咧開嘴,露出一口黃牙,直接翻身下馬。
“掌柜的,這些糧食,老子們要了!”
糧鋪掌柜是個年過半百的老者,聞言嚇得渾身一哆嗦,連忙上前作揖。
“軍爺,軍爺行行好。”
“這……這是鎮上百十口人最后的活命糧啊!您要是都拿走了,我們……”
“滾你娘的!”
獨眼龍根本不聽他廢話,一腳將老掌柜踹翻在地。
“老子們在前線為國殺敵,吃你們點糧食怎么了?”
“再他媽廢話,連你這老骨頭一起燉了!”
他身后的幾個兵痞哈哈大笑,紛紛下馬,如狼似虎地撲向那幾袋糧食。
周圍的百姓敢怒不敢言,臉上寫滿了絕望和恐懼。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鼓起勇氣,跪倒在地。
“軍爺,求求您,給我們留一點吧,孩子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
“滾開,臭娘們!”
一個兵痞嫌她礙事,竟抬起腳,就要朝著那婦人懷里的孩子踹去!
張云淵站在不遠處的街角,本不想多管閑事。
亂世之中,這樣的事情每天都在發生,他管不過來,也不想過早暴露自己。
可當他看到那一腳即將踹向嬰兒時,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瞬間閃過一絲冰冷的寒意。
底線,被觸及了。
他嘆了口氣,從陰影中緩步走出。
他的動作不快,但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了某種奇特的節點上,明明看在眼里,卻讓人下意識地忽略了他的存在。
直到他走到那名兵痞身后,抬腳的兵痞才感覺身后似乎多了個人,不耐煩地回頭。
“哪來的小道士,找死……”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一只并不算大的手掌,輕輕地按在了他的后心上。
張云淵沒有說話,只是看著他,眼神平靜。
那名兵痞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一股極其陰柔,卻又帶著一絲毀滅性氣息的暗勁,瞬間透體而入。
他甚至沒感覺到疼痛,只是眼前一黑,渾身的力氣被瞬間抽空,軟軟地癱倒在地。
“老三,你怎么了?”
獨眼龍察覺到不對,猛地回頭,正好看見這一幕。
他瞳孔一縮,厲聲喝道。
“哪來的野道士,敢管你爺爺的閑事!”
他抽出腰間的佩刀,就要上前。
張云淵沒有理他,身形如鬼魅般,在人群中一晃。
他不動聲色地,與另外幾名正在搶糧的兵痞擦肩而過。
每一次擦肩,他的手肘、肩膀或是指尖,都會以一種極其隱蔽的方式,在對方身上輕輕碰一下。
雷光寸勁。
這門他自創的功夫,最適合這種不想搞出太大動靜的場面。
那幾名兵痞只覺得被人輕輕撞了一下,根本沒當回事,還在哄搶著糧食。
“都給我住手!”
獨眼龍見狀大怒,提刀就朝著張云淵的后背砍來。
周圍的百姓發出一片驚呼。
張云淵依舊沒有回頭,只是反手一指,遙遙點出。
一道凝練到極致的金色光束,帶著一絲微不可查的雷光,后發先至,精準地打在了獨眼龍持刀的手腕上。
當啷!
獨眼龍只覺得手腕一麻,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燙了一下,佩刀脫手落地。
他正要發作,卻突然臉色劇變。
他看到,自己那幾個剛才還在活蹦亂跳的弟兄,一個個像是被抽了筋的泥鰍,捂著肚子,臉上露出極度痛苦的表情,接二連三地栽倒在地。
他們口吐白沫,渾身抽搐,表面上看不出任何傷痕,但整個人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萎靡下去。
獨眼龍瞬間嚇得魂飛魄散。
這是什么妖法?!
他再看向那個站在原地,神情淡漠的小道士,眼中只剩下無盡的恐懼。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張云淵緩緩轉過身,撣了撣道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他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
“貧道今日路過此地,見爾等行徑,有傷天和。”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在地上痛苦翻滾的兵痞。
“念在上天有好生之德,暫且饒你們一命。”
“滾。”
一個字,不帶絲毫感情。
獨眼龍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扶起自己那幾個半死不活的弟兄,連滾帶爬地逃離了集鎮,仿佛身后有厲鬼在追。
直到他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周圍的百姓才從震驚中回過神來。
他們看著那個身形清瘦,面容俊秀的小道士,眼神從最初的驚愕,逐漸變成了敬畏、感激。
糧鋪的老掌柜在婦人的攙扶下站起身,顫顫巍巍地走到張云淵面前,就要跪下。
“多謝道長!多謝道長救命之恩!”
張云淵側身避開,搖了搖頭。
“舉手之勞,不必多禮。”
他沒有再多停留,對著眾人遙遙一拱手,轉身便走。
他的背影,在夕陽的余暉下,被拉得很長。
衣袂飄飄,自有一股出塵之意。
身后,是百姓們感激的目光和低低的議論聲。
“仙長,真是活神仙啊!”
“道號云淵……我們記下了!”
張云淵聽著身后的聲音,心中沒有太多波瀾。
紅塵煉心,這只是第一步。
他的路,還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