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門發出的密信,像一只無形的飛鳥,越過千山萬水,最終落在了贛地銅拔山。
信是送給全性代掌門無根生的。
信上的內容很簡單,寥寥數語,卻是左若童親筆。
邀他前往三一門一敘,了結李慕玄與三一門之間的恩怨。
無根生拿著信,找到了正在山澗旁修煉五毒教秘法的李慕玄。
他將信遞了過去。
李慕玄接過,只掃了一眼,那張冷峻的臉上便浮現出極度的譏誚與怨毒。
“了結恩怨?”
他冷笑一聲,指尖炁勁一吐,那封信瞬間化為飛灰。
“我與三一門,除了不死不休,沒什么好聊的。”
“左若童這老匹夫,又在玩什么假惺惺的把戲!”
他眼中的恨意,幾乎要凝成實質。
“當年我一心求道,他卻百般刁難,視我如草芥。”
“如今見我得了師父真傳,實力大進,便又想來招安我?”
“做夢!”
無根生看著他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無奈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李慕玄對三一門的怨恨,早已深入骨髓,不是三言兩語能化解的。
但他也清楚,左若童此人雖古板,卻是一代宗師,并非奸邪之輩。
這次主動邀約,極有可能是真心想要化解這段孽緣。
這或許是唯一的機會。
錯過了,李慕玄與三一門之間,便真的只剩下血海深仇了。
“慕玄,此事或許有轉機。”
無根生勸道。
“左若童畢竟是一派之主,既然肯放下身段邀你,總歸是有些誠意的。”
“誠意?”
李慕玄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他要是有誠意,就不會拖到今天才來找我講和。”
“我告訴你,無根生,這事兒你別管。你若再勸,便是逼我離開全性!”
他話說得極重,沒有留絲毫余地。
無根生沉默了。
他知道,再勸無益。
看來,只能用點別的法子了。
兩天后。
無根生找到李慕玄,臉上帶著一絲神秘的笑容。
“慕玄,我打聽到一個消息。”
“三一門的陸瑾,帶了幾個師弟,正在三一門附近的一處鎮子上落腳。”
李慕玄聞言,眼中瞬間爆發出一道精芒。
這些年,他游歷江湖,虐遍正道弟子,還真沒碰到過這個陸瑾。
他是三一門的核心弟子,一直以來長住山上。
有左若童這個絕頂高手保護,他也不敢硬闖。
現在,終于找到機會了!
“消息可靠?”
“千真萬確。”
無根生拍著胸脯保證,“我已派人盯死了他們。這次,他們身邊可沒有門中長輩護著。”
李慕玄的呼吸,變得有些急促。
“走!”
他沒有絲毫猶豫,當即動身。
無根生看著他那被仇恨驅動的背影,無奈地搖了搖頭,快步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疾行,很快便來到了三一門山腳下那座名為“歸元鎮”的小鎮。
鎮子不大,卻因背靠三一門這等名門大派,顯得頗為繁華。
兩人在鎮上轉了一圈,卻連陸瑾的影子都沒看到。
李慕玄的臉色,漸漸陰沉下來。
“人呢?”
“別急,可能是我的人跟丟了。”
無根生一邊安撫他,一邊狀似無意地抬頭,望向不遠處那座云霧繚繞的仙山。
“來都來了,要不……咱們上去看看?”
他指了指三一門的山門,臉上帶著一絲慫恿的笑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三一門里面到底是什么光景嗎?”
“我們悄悄潛進去,探探虛實,不驚動任何人。就當是……提前踩踩點?”
這個提議,充滿了魔鬼般的誘惑。
李慕玄的心,瞬間動了。
他對三一門,既有深入骨髓的恨,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好奇。
他想親眼看看,這個將他拒之門外的門派,究竟有何等氣派。
也想親眼看看,那些曾經看不起他的師兄弟們,如今又是何等模樣。
“好!”
他幾乎沒有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入夜。
兩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繞過了三一門層層設防的山門,潛入了后山。
憑借著高絕的身手,他們輕易地解決掉了兩名落單的巡山弟子,換上了他們的衣服。
偽裝成三一門弟子的二人,幾乎沒費什么力氣,便混入了三一門的重地。
一路上,他們看到了許多行色匆匆的弟子。
那些弟子個個神情肅穆,不茍言笑,整個門派都籠罩在一種嚴謹到近乎刻板的氛圍之中。
“一群假道學。”
李慕玄不屑地低語。
無根生沒有說話,只是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四周的一切。
他能感覺到,這座山上,有一股極其強大的炁場。
那股炁,純凈、浩大,卻又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與凝滯。
仿佛一頭沉睡的巨龍,雖威勢猶在,卻已失了騰飛的銳氣。
兩人一路暢通無阻,竟直接來到了三一門最核心的所在——祖師堂。
這里供奉著三一門歷代祖師的牌位,莊嚴肅穆。
就在李慕玄準備推門而入,想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玄機時。
一個蒼老而疲憊的聲音,從他們身后,悄然響起。
“慕玄,你終究,還是回來了。”
兩人心中一凜,猛然回頭。
只見月光下,一個身穿三一門掌門道袍,面容清癯,雙目開合間精光內斂的老者,正靜靜地站在那里。
他不知是何時出現的,身上沒有任何氣息波動,仿佛早已與這片夜色融為一體。
正是三一門門主,左若童。
他的一舉一動,早已在左若童的感知之中。
李慕玄的身體瞬間繃緊,體內的炁蓄勢待發,眼神如臨大敵。
然而,左若童并沒有出手。
他只是看著李慕玄,那雙深邃的眼眸中,充滿了復雜難明的情緒。
有痛心,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憊。
他看著眼前這個眼神中充滿了怨毒與戾氣的青年,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桀驁不馴的少年。
良久。
左若童長長地嘆了口氣。
那一聲嘆息,仿佛抽走了他全身的力氣。
“當年之事,是我的錯。”
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我不該只看到你心高氣傲,便將你拒之門外。”
“我本該將你帶在身邊,親自教導,磨你心性,消你戾氣。”
“是我,沒有盡到一個長輩的責任。”
他看著李慕玄,眼中竟真的流露出一絲真誠的歉意。
“今日,我以三一門門主的身份,向你道歉。”
這番話,讓李慕玄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設想過無數種重逢的場景,或刀劍相向,或怒目而斥。
卻唯獨沒有想過,會是這樣一句突如其來的道歉。
短暫的錯愕之后,積壓了多年的怨恨,如同決堤的洪水,轟然爆發!
“道歉?”
李慕玄笑了,笑聲凄厲而嘲諷。
“惺惺作態!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
“當年我真心求道,你們視我如敝履!如今我另投他門,你們卻又擺出這副偽善的嘴臉!”
他指著左若童,聲音因為激動而顫抖。
“你們三一門,從上到下,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我李慕玄,今日便與你們徹底撕破臉皮!我與三一門,恩斷義絕!”
他的嘶吼聲,在寂靜的夜里回蕩,充滿了不甘與決絕。
無根生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沒有插手,也沒有勸阻。
他知道,這股怨氣,李慕玄必須發泄出來。
待到李慕玄發泄完畢,氣喘吁吁地停下。
無根生的目光,卻落在了左若童的身上。
他沒有去關心那些門派恩怨,反而對左若童的修為境界,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左門主。”
他忽然開口,臉上帶著一絲探究的笑意。
“晚輩無根生,有一事不明,想請教一二。”
左若童從李慕玄那番話的沖擊中回過神來,他看了一眼這個氣息縹緲,讓他都有些看不透的全性代掌門,點了點頭。
“請講。”
“晚輩觀門主氣息,圓融浩大,已至異人之絕頂,為何……卻似乎被困于某一關隘,遲遲無法圓滿?”
此話一出,左若童的臉色,第一次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他死死地盯著無根生,眼中滿是駭然。
這個年輕人,竟只憑一眼,就看穿了他最大的心病!
無根生仿佛沒有看到他的震驚,自顧自地說了下去。
“三一門的逆生三重,練的是返還先天之道。第一重,煉己,第二重,煉竅。這兩重,門主早已功行圓滿。”
“但那傳說中的第三重,羽化,為何門主遲遲無法踏入?”
他看著左若童,目光灼灼。
“是功法有缺,還是……天理本就如此?”
兩人就這么在祖師堂前,旁若無人地論起了道。
從功法,到天理,從術,到法。
無根生那天馬行空,不拘一格的思路,與左若童那嚴謹厚重,傳承千年的道統,激烈地碰撞著,竟擦出了奇妙的火花。
在旁人聽來,那是玄之又玄的瘋話。
但在他們二人耳中,卻是對大道最深刻的探討。
李慕玄在一旁聽著,從最初的不屑,漸漸變成了震驚。
他發現,自己引以為傲的修為和見識,在這兩人面前,竟顯得如此淺薄。
而無根生,也在這場論道中,敏銳地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
左若童的修為,確實已經到了當世絕頂。
但他的心境,卻被“逆生三重,羽化登仙”這個傳承了千年的“執念”給困住了。
他堅信典籍中的記載,堅信只要突破第三重,便能白日飛升。
也正是這份堅信,成了他最大的心魔,最大的瓶頸。
他被困住了。
被他自己,也被三一門千年的傳承,死死地困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