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姚泓第一次來令州。
大城市到處都是人,車上自行車隨處可見,公交車絡繹不絕。
他拿著一本地圖冊,又在車站打聽了半天,才找到坐公交去令州的路線。
先坐1路車到動物園,再轉8路車到農大。
算上等車加轉車,兩個小時后,才到了農大。
這就是大學。
姚泓站在校門口,看著牌匾上那幾個龍飛鳳舞的大字。
好氣派啊。
他先去了門衛,打聽水利學院的江國正。
等到下課時間,門衛用大喇叭通知了兩遍。
沒有人來。
姚泓又等了一節課,又央求門衛再通知一遍。
幾分鐘后,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女學生。拎著一個鋪蓋卷。
在門口看了一圈,才伸頭到門衛室里,操著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問:
“哪找江國正?”
姚泓連忙答話:
“我,我找江國正,我叫姚泓,他高中同學。”
女生上下打量他一眼,和氣的說:
“哎?不是說江國正的姐姐要來取他的鋪蓋回去嗎?你是他姐派來的?”
姚泓連忙搖頭:
“不是,我就是找江國正。”
他又看看鋪蓋卷,疑惑道:
“他不在學校嗎?”
那個男學生回答他:
“馬上要寫論文,他帶隊去葛洲壩實習考察去了,他沒跟你說啊?他跟他們小組成員一起去的。一個月后才能回來。”
姚泓愣住,這事他確實不知道。
“他……他跟誰一起去的?”
“不是說了嗎,他跟他們小組的幾個成員一起去的,還有學生會的兩個同學。鄭光明,李紅霞,賈有志,呃,好像還有林秋成,李東陽吧。”
姚泓就記住了一個名字:李紅霞。
姚瀾收的那封信,正是一個叫阿霞的女學生寫的。
男學生又說:
“你有事就給他寫信吧,他一個月后就回來了。我們先走了。”
姚泓連忙叫住他:
“同學……江國正他……跟你剛提到的李紅霞是什么關系啊?”
“李紅霞?是同學關系啊,我們都是同學,哦,你是說戀愛關系啊,這個是私密問題,恕我不能回答,但國正他挺優秀的,據我所知,他有女朋友。”
正說著,一輛黑色小汽車停在了門口。
男學生丟下他,迎到小汽車旁。
司機先下來,而后車上又下來一個中年婦女。
“你們是來取江國正被子的吧?”男學生笑著問。
“對,我是江部長家的保姆,江部長讓我們來取她弟弟的鋪蓋回去。”
“好嘞好嘞,我們都準備好了,麻煩代問江部長好。哦,這個人是國正的高中同學,來令州找國正。”男學生說著,指了指風塵仆仆姚泓。
這個保姆,姚泓見過,江國云去過姚家一次,帶的就是這個中年婦女。
保姆見了姚泓,也是一愣。
“喲,這不是小姚嗎,是姓姚,對吧。你來令州找國正啊!他不在令州,江副部長安排他出去考察了。哎,要不我帶你去見江副部長吧,吃頓便飯。”
姚泓:
“不用了,謝謝。我這就回平縣。”
媽媽說過,姚家是幫過江家父子,但過去的事不能提,最好保持距離,不能挾恩圖報。
保姆依然慈眉善目的:
“那你要去汽車站坐車吧,要不我們送你過去,正好順路。”
姚泓想了想,點頭應了。
他坐上小汽車。
一瞬間,一種從未有過的自卑情緒涌上心頭。
他家跟江家確實差距很大。
保姆在副駕駛坐,他坐后排。
“小姚同志,你來找國正是有什么事嗎?”
姚泓回了句:
“沒什么事,就是來令州辦事,順便來看看。”
“那你們也不經常聯系啊,否則國正怎么會不告訴你他去了外地呢。”
姚泓緊抿嘴唇。
姚瀾跟江國正的事,保姆是知道的。
“小姚,國正快畢業了,江部長正在給他運作,想讓他先到經濟發達的縣做基層工作,歷練歷練,這樣往上升的時候容易些。江部長說,要是國正岳家有實力,能幫襯一把,他未來不可限量。小姚你知道吧,咱們省一把手,是國正的校友,也是學水利出身的。”
姚泓依然沒說話。
車內氣氛沉悶了半晌。
快到客運站的時候,保姆突然又開口了:
“小姚同志,你看,真不好意思,你也不去家里坐,這要是讓江部長知道了,肯定得罵我。江部長常說,你們家對江家有恩,不能辜負了你們。”
姚泓有點后悔搭這趟便車了。
他從不認為自己對江家有恩,不過是力所能及的幫了好友一把而已。可是對方卻總把恩情掛嘴上,好像他來令州是圖報來了。
他跟江國云并不熟,只是聽江國正說這個姐姐非常能干,性格要強,嫁的丈夫是令州的二把手。
算了,門不當戶不對的,讓瀾瀾及時止損吧。
“停車!”他叫了一聲。
司機把車停在路邊。
姚泓又窘迫了,他沒坐過小汽車,不知道怎么開車門。
這真是自取其辱,剛剛就應該自己坐公交車的,不過一毛五分錢車費,又不是花不起。
“我想在這里下車。”說著,他試著去摸車門上的把手,推了一下,沒反應,又拉了一下,還好,車門開了。
他拎著行李包下了車。
本想說一句“我不是來找你們圖報來的”,但又覺得跟一個保姆說不著。
他扭頭便走,消失在人流中。
令州回平縣的汽車一天只有一趟,當天晚上,姚泓在車站湊合了一宵,第二天一早,坐上了回平縣的車。
……
……
又到了周三,姚瀾收信的日子。
她已經不抱希望了。
這幾天,她的眼睛總是紅紅的,精神狀態也不好。
哥哥出了趟遠門,雖然媽媽什么也不說,但她也猜到了。
哥哥回來后就悶悶的,只跟她說了句:
“人不在令州,去葛洲壩實習考察了。”
從哥哥的反應她能猜到,事情很不樂觀。
雖然對收到江國正的信已經不抱希望,但心里還是忍不住期待著。
三年來,期待已經成了習慣。
下午最后一次車間工歇,大喇叭里響起一個聲音,通知某某某下班后去門衛室取信。
沒有念到她。
她哪里知道,兩天前,江國正沒有在既定日子收到她的信,就又寫了一封寄給她。
而那封信,也被截胡了。
下班后,她怏怏的收拾完,經過門衛的時候,老吳突然叫住她:
“小姚啊,這有你一封信,我下午通知的時候可能給漏掉了,這回不是令州農大寄來的,是葛洲壩。”
姚瀾的心臟狂跳。
哥哥說國正去了葛洲壩!
她接過信,看了一眼,沒錯,是江國正的字跡。
瀾字的第二個點,寫成了心形。
她拿著信,一路小跑著去了附近的人民公園。
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小心翼翼的拆開信,看信之前還閉上眼,默默許了個愿。
打開信紙,娟秀的字跡映入眼簾:
“姚瀾同志:
展信安。
我跟國正在葛洲壩考察,這里很好,我們像在度蜜月一樣,這將是我和他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時間。
這封信是國正口述,我負責書寫的。
他已經決定徹底放下你了。
遇到我之前,他以為他對你是愛,但遇到我以后,他才明白,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我愛他,他也愛我。請你理解。
很高興你是個自尊自愛的女孩,沒有再打擾我和國正。我會照顧好他,我們很快會有個可愛的孩子,他連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
國正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也會遇到真正相愛的人,在這里我和他祝你早日遇到真愛。
就此擱筆,再也不見。”
姚瀾攥著信紙的手太過用力,把紙揉成了一團。
眼淚已經流了一臉。
她把那張薄薄的信紙撕碎,扔進一旁的垃圾桶里。
夕陽西下,天邊云霞燦爛,這就是課本上寫的火燒云啊,真好看,紅得像火,把她的心燒成了灰燼。
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灰塵,她輕輕笑了一下,迎著夕陽往家的方向走。
不愛就不愛。
還扯什么喜歡不是愛。
就當這些年瞎了眼,糊了心,認栽,算啦。
從公園出來,對面新華書店門口站著一個人,正拿著一本書,朝她招手。
定睛一看,又是那個陸修明。
最近怎么總碰見這個人。
她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禮節性的笑了一下。
陸修明跑過來,手里拿著一本《機械維修原理》。
“姚瀾同志,新華書店新到了一本書,里面有你感興趣的車床維修原理,我正打算明天找你去,看你需不需要,你怎么……又哭了?”
姚瀾卻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拿著一瓶酒,令州產的大曲。
酒瓶上的令州兩個字,特別刺眼。
“你在這干什么?”她問。
“哦,我來買書,順便買了瓶酒,還有花生米,小涼菜,準備請工友喝兩杯。”
“那再見。”姚瀾說著,揮手,往家的方向走。
陸修明又追了上來:
“小姚同志,我看你心情不佳,又哭了?怎么了,你這樣我可不放心。”
姚瀾不理他,接著往前走。
“你說說嘛,到底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沒準備我能幫上你。”
“就算我幫不上你,你把我當個樹洞,把心事講出來,講出來就好了。你這樣哭著,我不放心。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你告訴我,我揍他!”
姚瀾一把推開他:
“小陸師傅,你能不能離我遠點!我不想說話,也不想聽別人在我耳邊說話,吵得很!我想一個人靜靜不行嗎!”
說著,過了馬路,小跑著向前。
陸修明怎么可能放過這個機會。
“小姚,你這樣真讓人不放心,到底怎么了,我怕你出事。你可以把我當大哥,當朋友,我可以不說話,我跟著你,看著你進家門我就走,行了吧!哎喲,這么好的姑娘,誰這么不開眼啊!讓你傷心成這樣?要不我請你吃飯,正好我這里有酒,一醉方休,煩惱就全忘了!”
姚瀾站住腳,深吸一口氣,把臉上的淚水擦去。
她的目光落在陸修明手里的酒瓶上。
一醉方休……
那就一醉方休,把煩惱全忘了吧。
她擰開蓋子,往嘴里灌了一口。
一股**入喉,她嗆得大聲咳起來。
陸修明輕拍著她的后背。
等咳嗽過后,姚瀾又灌了一大口。
夕陽已漸漸隱在遠山后,街上人來人往,都是下班的人群。
姚瀾把酒瓶塞到陸修明手里,慘然一笑,踉踉蹌蹌的往前走。
不能醉,醉了不安全。
快到家了。她準備走回去蒙著被子大睡一覺。
喝得少,醉是醉不了,可是為什么心里更難受了呢。
一雙大手扶住她。
她眼神迷離,看向手的主人,陸修明。
心里卻全是江國正。
頭越來越沉,漸漸的她腦袋一歪,什么都不知道了。
陸修明心里長出一口氣。
平縣最美的花,被她摘到了。
不不不,還沒徹底到手。
他扔了酒瓶,扶著姚瀾,往東湖巷的方向走。
她的身子好軟啊,腰好細。
讓人臉紅心跳。
他克制住內心沖動的**,盡量保持一個老實人的樣子。
進了東湖巷,他干脆攔腰抱起姚瀾,每遇到一個人,他就問一聲:
“請問姚瀾家往哪里走?”
一路問到姚瀾家。
開門的是姚瀾的媽媽。
“阿姨,姚瀾同志喝醉了,路上遇到我,阿姨,幸虧是遇到了我啊,遇到壞人可就壞了!”
姚母也嚇壞了,看著閨女衣服和頭發都是齊整的,心里也放下不少。
陸修明又說:
“就是喝了點酒,應該沒什么大事,不過,她好像有什么傷心事,坐在路邊哭。阿姨,不好意思,男女有別,但我怕她遇到壞人,所以……你照顧好她,我先走了。”
說罷,他就戰術性撤退了。
第二天,東湖巷不少人見了姚母,就問:
“昨天抱你家閨女回來的是誰啊,姑爺?”
“婚事什么時候定下的?小伙長得不錯啊,挺精神的!”
“聽說還是平沙制藥廠的工人,那廠子現在不好進,不錯不錯!恭喜啊!”
姚家閨女被姑爺抱回來這事已經傳遍了東湖巷了。
姚瀾請了一周的假。
她病了,酒勁過了之后就發燒,燒了三天才退。
退完燒,瘦了一圈,眼睛卻格外亮。
陸修明天天來看她,每次來都不空手,有時候拎點山楂糕,有時候拎一罐麥乳精,有時候拿一點水果。
還特別勤快,來了就干活,一刻也不閑著。
他從小干農活,把姚母的小菜園收拾得齊齊整整。
他是客人,干了活,姚家總得管飯吧。
第四天,他又來了。
姚瀾已經能下地了。
姚瀾在屋檐下靜靜的看他干活。
等她忙完了,給他倒水洗手。
姚瀾聲音沉靜,說:
“小陸師傅,你喜歡我是吧。”
陸修明臉紅了,裝出一副老實人的樣子,囁嚅著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要是想娶我,我同意,你回去準備吧,找媒人,彩禮你看著給,咱們結婚,越快越好。”
陸修明喜出望外。
姚母卻在一旁,嚴厲的打斷他們:
“瀾瀾,不可以!”
姚母痛心的看著自己的女兒,這個孩子,從小沒讓她操過心,女孩大了,果然是操心啊。
“瀾瀾,婚姻豈同兒戲,你跟小陸師傅才認識幾天?”
姚瀾對著媽媽露出一個疲憊的笑:
“媽,其實早就認識了,他去我們廠修過機床,我接待的他。他人不錯。”
陸修明也很懂事,他采用了最樸實的辦法,噗通一聲跪下了:
“伯母,我發誓我會對姚瀾好,如果我做不到,讓我一輩子不得志。伯母,我從不敢想自己能娶到姚瀾,但我是真心喜歡她!求你同意了吧!雖然我家庭條件不好,但是我對她的真心的!你要是不同意,我每天下班就來這里跪著,跪到你同意為止。”
他還真的,又來跪了三天。
半個月后,姚瀾嫁給了陸修明。
婚禮有點倉促,姚瀾的嫁衣是在服裝店買的成衣,她瘦,嫁衣有點大,但她也不在乎。
在姚家辦了酒席,又回陸修明老家辦了酒席。
再回平縣時,姚瀾已經把頭發剪短了,短短幾天過去,臉上那層少女的稚嫩已經悄然不見,一下子成熟了好幾分。
陸修明在平縣沒有房子,雖然姚母邀請他們住家里,但姚瀾執意在平沙制藥廠附近租了一間小平房作為兩人的新家。
婚禮這些天,她沒有去廠里。
復工后,老吳那里又來了三封信,兩封是從葛洲壩寄來的,一封是令州農大寄來的。
她頓了頓,沒有拆,把信又交給老吳:
“這些信,都原路退回吧。”
與此同時,被連連退信的江國正躺在骨科病房,腿高高的吊著。
他為了出點成績,好求著系主任給開介紹信回去結婚,主動請纓去葛洲壩實地考察。
結果在工程現場摔傷了腿。
寫的信都被退回了。
給姚泓寫的信倒是回信了,但就一句話:
“以后咱們別聯系了。”
再后來,寫信就是退回。
三個月后,他終于回到平縣時,姚家沒有人理他。
看到姚瀾時,她已經懷孕了。
客客氣氣的跟他打招呼,然后挽著她丈夫的手,坐上他的自行車后座,親密的攬著那個男人的腰,揚長而去。
要到6年后,江國正主動請調到平沙制藥廠當廠長。
也是在那一年,姚瀾得知真相,姚泓和姚母才原諒了江國正。
然而,一切都晚了。
有些人,一轉身就是永遠。
……
(全文完)
謝謝大家喜歡陸小夏。
謝謝大家來看我寫作。
下一本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