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修明面前的茶幾上有一個青花瓷杯,上面印著“平沙制藥”的字樣。
里面泡了一杯六安瓜片,冒著騰騰熱氣。
她走過去,抓起燙手的杯茶,猛的,摔在地上。
瓷片碎開的同時,陳蘭貞驚叫了一聲。
熱茶冒著煙,大概是燙到了陸修明,他跳了一下腳,但還不忘英雄救美的護(hù)在妻子前面。
看向女兒的眼神里都是怒意和驚訝,還有一絲陌生。
而陸小夏直視著他的目光,眼里無悲無喜。
繼而轉(zhuǎn)向陳蘭貞,淡淡的道:
“漲價了,6萬,不砍價。給你三天時間,過期不用再找我。哦對了,我知道你們窮,我媽的撫恤金也花得差不多了吧。既然是自己人,允許你以物抵換。”
說罷,陸小夏從床底下拿出一個行李袋,收拾了幾件衣服,順便也裝了幾件妹妹的,在陸修明震驚的目光里,頭也不回的出了家門。
身后,依稀能聽到陸修明的罵聲,和陳蘭貞帶著哭腔的勸和:
“哎呀,這孩子今天是中什么邪了,平時挺懂事的,看把你爸給氣的!真是女大不中留啊,白養(yǎng)了一場,養(yǎng)了個白眼狼!老陸,你別生氣,別氣壞了!你閨女指望不上,咱們還有英志。老陸,你可不能讓她把指標(biāo)給糟蹋了啊!……”
……
出了門,太陽已到了強弩之末,光芒不再熾烈刺目,城市和遠(yuǎn)山都被打上了一層淡淡的柔和的暖橙色。
平州是一個坐落在盆地里的小山城,輕工業(yè)相對發(fā)達(dá),兩年前剛剛撤縣改市。
這個時間點,正是下班的高峰。
陸小夏站在街頭,心里滿是輕快。
上一世,總是被陸修明耳提面命的教育“女孩子家要懂事,要聽話,要顧大局”。
上一世她做到了懂事聽話顧大局,結(jié)果呢?
去他的。
3796說得對,為什么女孩就要懂事,要聽話?
憑什么?
男人不需要懂事聽話嗎?
3796說,這叫控制,馴化,也叫PUA。
那個女人一肚子大道理,有時候有點杠精,但有時候又挺有道理的。
晚風(fēng)輕柔。
她背著一個牛津布雙肩包,沒有選擇公交,而是迎著晚風(fēng),大步往東湖路的方向走。
身上依然是白天那身衣服,裙擺隨風(fēng)飄動,背后走過的人總要扭頭看她一眼。
口紅稍微有點褪色,不過她本來唇色和唇形就很好看,也不差那點唇膏。
“小夏!”
一輛摩托車從背后駛過來,在她身邊停下。
轉(zhuǎn)頭,她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小麥色皮膚,高高的鼻梁讓那臉顯得格外棱角分明。
還有那標(biāo)志性的抿唇動作。
陸小夏一時有些錯愕,忘了自己身在何年何處。
男人勾唇,嗔笑著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小夏,想什么呢!”
回過神來,她夢囈般艱難的叫出了那兩個字——被她在心里咀嚼過千萬遍的兩個字。
“程舟……”
程舟曾經(jīng)是她上一世的又一樁意難平。
他是她中專的同學(xué),比她高兩屆,后來成為初戀情人。
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她們大概率會結(jié)婚,組建一個幸福而普通的家庭,像這個小城里無數(shù)個雙職工家庭一樣。
上一世被于文禮毀了清白之后,她覺得無顏再見程舟,消失了半個月。
那半個月,于文禮天天來她家下跪,做家務(wù),噓寒問暖,家人天天勸她要想開。
直到查出來肚子里有了小暖,她才哭著給程舟的傳呼機發(fā)了分手的消息。
沒有解釋,沒有道別,轉(zhuǎn)身嫁給了于文禮。
出嫁那天,她看到了站在人群里失魂落魄的程舟。
于家人把她奉子成婚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人群里指指戳戳的,程舟應(yīng)該也聽說了吧。
后來無數(shù)個恨透了于文禮的時刻,她都忍不住會想,如果自己嫁的是程舟就好了,他那么溫柔,那么靦腆,她和他都是寡言溫順的人,別說發(fā)脾氣了,連高聲說話都不會。
可是人生沒有如果。
平州那么小,他們再也沒見過。
她只能把程舟當(dāng)成少女時代的綺麗幻夢,深藏在心底一角。
時間久了,逼著自己不許去想。
如今程舟活生生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
“怎么了?哎?到底怎么啦?”
程舟接過她背上的包,又伸手撩開她臉頰上的發(fā)絲,溫柔的問。
陸小夏難為情的別過頭。
對程舟來說,當(dāng)下依然是當(dāng)下。
但對她來說,早就物是人非了。
比如此刻,她已經(jīng)不太習(xí)慣這么親密的肢體接觸。
雖然她記得,這樣的親密接觸,在當(dāng)年的她和程舟之間早就習(xí)以為常。
程舟尊重她,除了沒有逾越最后的防線,戀人之間的親密她們都有。
也正是因為被溫柔對待過,后來在面對于文禮的粗暴時,她的落差才會更大。
“沒什么,有點累。”她扯扯嘴角,露出一個牽強的笑。
程舟掂掂她的包,寵溺的道:
“你這是準(zhǔn)備去哪兒,裝這么多衣服,好沉啊!怪不得累呢。怎么不打電話叫我來接你?”
說著,指指后座,示意她上車:
“走,咱倆吃飯去,吃完飯去我那兒。”
陸小夏搖頭,從他懷里拿回自己的背包:
“今天不行。我要去我舅舅家。”
程舟還是一臉關(guān)切:
“跟你爸吵架了?剛打你家電話,你爸語氣不太好。沒關(guān)系,還有我呢。”
陸小夏垂下眼眸,強忍住奔涌的淚意。
這句“還有我呢”一下子擊潰了她的堅硬。
上一世在黑暗里硬扛時,多希望能聽到這樣的話啊,可是她最終只能硬扛。
這一世,她什么也不需要了,命運卻讓她聽到這么溫暖的話。
太晚了。
“小夏,是不是我爸媽要見你,你有壓力?你要是沒準(zhǔn)備好,可以先不見。”程舟拉過她的手,柔聲說。
陸小夏想起來,今天程舟約她看電影,看完電影打算帶她跟父母一起吃飯。
程舟的爸媽要見她。
但她今天去了崔家的婚禮。
現(xiàn)在她該怎么辦呢。
重活一世,她不可能再走進(jìn)婚姻了。
3796說過一段話,她很認(rèn)同:
如果你不結(jié)婚,你的身份就只是一個女人,或一個女兒。
而你一旦結(jié)婚,身份就會變得復(fù)雜,你會變成一個男人的另一半,變成兒媳婦,弟媳婦,媽媽,嫂子。你會變成一張復(fù)雜交織的人際網(wǎng)的一部分,身份越多,就會越身不由己。
如果這張關(guān)系網(wǎng)上的其他人與你同頻共振也算一種幸運,但是——
人注定只能控制自己,不能控制別人,誰也無法保證自己會遇見什么樣的人。這就是人生最大的風(fēng)險。
她感同身受。
上一世,她只是擁有了一個老公,卻失去了對自己身體包括子宮的掌控權(quán)。
就比如生孩子。
對女人來說,孩子是從自己身體里出來的,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你都愛自己的孩子,但對另一半來說,萬一他對孩子的性別有了執(zhí)念,那么,你就會被他們的執(zhí)念所裹挾,生什么、什么時候生都不自由了。
為了追一個兒子,上一世她被逼著生了五胎。
這一世,她要把自己身體的掌控權(quán)牢牢抓在自己手里,誰也不能左右她。
可是看著程舟那張臉,和那滿懷期待的眼神,冷硬的話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上一世傷害過他一次,連個解釋也沒有。
現(xiàn)在,要怎么拒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