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誒,小同志,快醒醒。”
感覺有人在拍自己肩膀,練幽明下意識睜眼。
定睛瞧去,才見窗外天色已經大亮,火車也到了首都,一名戴著眼鏡的女乘務員正站在一旁。
練幽明意識一清,忙說了句“謝謝”,然后拿起塞在座位底下的行囊,又背著軍綠色挎包,走向車廂的尾部。
他都忘記昨晚究竟是什么時候睡著的了,但那三人廝殺惡戰的一幕卻仿佛猶在眼前。
就如同發現了什么新世界,他現在腦子里全都是那人吞吐氣息時展現出來的非凡氣象,連昨晚做夢都是這檔子事兒。
下了火車,沒有耽擱,練幽明馬不停蹄地去了售票點。
可等趕到地方他不禁一陣頭大,但見呼嘯的冷風里,一條長龍似的買票隊伍從售票窗口蜿蜒扭曲排出了一百多米。
練幽明只能喝著西北風,干等了大半個小時,終于在售票員不怎么耐煩的催促中買到了去哈市的車票。
眼見還有些時間,他便在車站外面漫無目的轉悠了兩圈,想看看四九城如今的氣象。
一眼望過去,街面上還是騎著自行車的工人居多,車上掛著飯盒、水壺,穿著不怎么明艷的衣裳,洋溢著笑臉,在喧囂的街市上往來交錯。
他甚至還想去那什么“潘家園”瞧瞧。
畢竟在上輩子的那些年代小說中,大部分人都是靠著在古玩行當里撿漏從而發家致富的。再者,用不了多久便會迎來時代改革的浪潮,要是條件允許,練幽明也想試試。
可惜就是時間不怎么充足。
聽著車站里的播報,練幽明又去給自己的軍用水壺灌滿了熱水,才走進候車室。
喧囂,吵鬧,人聲鼎沸。
擠過各類形形色色的人,練幽明好不容易才找到個位子坐下。
只是心緒剛平,他又無來由的想起昨夜那場廝殺。
形意門?
難道是形意拳?
叛徒又是哪一方?
是那名蠟黃臉的漢子?
亦或是后來的二人?
盡管雙方的身份一時間探究不明白,但練幽明現在幾乎已經能將那一戰梳理得清楚一些。
起初二人以二敵一原本占有優勢,可當那中年人回望他的一瞬,這份優勢已十去**。
若依著武俠小說里的那套,便是將后背留給了敵人,喪失了出手的先機。
正因為如此,對方才對他心存憤恨,只可惜反應過來后已經遲了。
加上火車恰巧進入隧道,那蠟黃臉的男人趁機暴起發難,先行敗退一人,而后又憑借心機令那老人半途收力,這才贏了兩人。
如此說來,叛徒很有可能是那個蠟黃臉的男人。
因為這人若是追殺叛徒的一方,絕不會事先將自己置于劣勢。
練幽明也有些訝異,這些異人不光在驚雷霹靂間分出了勝負,且還有機心的交鋒,時機的搶奪,稍不留神,勝機便會轉瞬即逝。
時間一點點過去,眼瞅著快要登車了。
“爺們兒,外地來的吧?”
練幽明剛要起身,忽覺視線一暗,聞聲抬眼,才見面前多出個身形瘦矮的青年。
對方身上罩著一件寬松的軍大衣,雙手緊捂著領口,頭上戴著一頂針織帽,長得賊眉鼠眼的,怎么看怎么猥瑣。
練幽明心生警惕,“有事兒?”
“嘿嘿,打從你在車站外頭瞎轉悠的時候我就瞧上了。”青年瞇眼一笑,呲著兩排沾著韭菜葉的大白牙,然后迎著練幽明疑惑的眼神,拽著大衣的兩片領子竟是猛地往外一掀,“瞅瞅!”
“你他……”
練幽明還當遇到了變態,濃眉一掀,正要動作,可等瞅見對方懷里捂著的東西后,又愣住了。
青年一面四下張望著,一面撐著大衣,卻見里頭原來掛著各種物件。發卡、首飾、眼鏡,還有一盤盤磁帶,以及一些報紙和幾塊手表。
“你是想買什么?我這兒還有各種票呢,肉票、糧票、布票、酒票、煙票,保準全國通用,你要是想弄三轉一響,咱還有的商量。”
練幽明看的是嘖嘖稱奇,眼下這行當可是大有風險,要知道這年頭投機倒把的罪名可大可小,拉出去公審算是輕的,搞不好都得吃花生米。
“你這倒騰的東西可真夠雜的啊。不過你找錯人了,看見我肩上的這朵大紅花了沒?我是去插隊的,沒錢。”
“十七?”
那人聞言雙眼一瞪,不敢置信地上下看了看練幽明,“我去,你小子吃啥長大的?十七歲能壯成這樣?”
不過叫練幽明感到意外的是,這人反倒笑嘻嘻地湊了過來,“現在沒錢,等你返城的時候不就有錢了。聽你口音不像是四九城這片地界的吧,是去東北插隊?嘿嘿,那邊可是有錢都沒地方使,上山下鄉的地方不是林場就是農場,要么就往原始老林中的村屯里一扎,丫的那叫一個窮苦。”
練幽明挪了挪屁股,給對方讓出一截椅子,“你怎么知道的這么清楚?”
青年翻了個白眼,“我就是擱那破地方回來的……瞧你這身行頭,難道是軍屬?巧了,我也是軍屬。”
說話間,這人又從懷里亮出一塊勛章。
練幽明揚了揚眉,“那咋瞧上這行當了?”
青年撇了撇嘴,怪笑道:“返城知青太多了,你當誰都能掙到鐵飯碗?我家可是有九口人,兄弟姐妹七個,我爹還瘸了一條腿,我大哥一個人挑著擔子,我這個當弟弟的總得搭把手吧……雖然沒幾個瞧得起我。”
青年一面說著,一面又在物色著下一個目標,“得嘞,話密了,你可比我幸運多了,頂多一年,你們這些人就得回來,記得把錢存著,到時候再來找我,就憑同是軍屬的份上,肯定不叫你吃虧。”
青年也不墨跡,拍了拍練幽明的肩膀,扭頭就走。
可哪料這人前腳出去,后腳又神色緊張的跑了回來,目光游走間急忙一屁股坐在練幽明身旁,嘴上還不忘知會道:“哥們兒,江湖救急!”
“哎呦臥槽,弟兄幾個快撤,聯防隊和工商局的來了。”
也不知道誰扯著嗓子吆喝了一聲,就見那些個犄角旮旯瞬間竄出幾道人影,全都裹著一件大衣,清一色的年輕人,二話不說就往人堆里鉆,惹得一陣雞飛狗跳。
再看門口,幾名穿著灰藍色制服的女同志瞪圓了杏眼,雙手叉腰,身旁還跟著車站的治安員,來勢洶洶,呼喝著就追了上去。
至于練幽明身旁的青年,眨眼間的功夫也不知道從哪兒拿出一份報紙,胳膊上還多出個紅袖章,鼻梁上架著一副近視眼鏡,比學生還像學生,比知青更像知青。
可那些女同志許是見慣了這些把戲,一部分人追進了人堆,還有一人徑直來到他們面前,目光稍加打量,便盯著練幽明狐疑地問,“小同志,你是去插隊的?”
“去東北那邊。”
練幽明也不慌張,回應的同時又把自己的身份材料拿了出來。
那名女同志接過看了一眼,發現沒什么問題轉頭又望向一旁的矮個青年,“你呢?干什么的?你倆是一起的?”
青年雙手舉著報紙,半低著頭,一對眼珠子急得不停滴溜亂轉,腦門上都開始冒汗了。
正當這人不知所措之際,卻是冷不丁被人拍了下肩膀,但見練幽明拎著行李,不緊不慢地催促了一聲,“哥,車到站了,咱們快過去吧。”
青年反應極快,眼神一亮,如見救星,伸手一陣摸索,也不知道從哪兒摸出一張皺皺巴巴車票,然后硬著頭皮干笑道:“同志,我倆是一起的,這是我弟弟。”
女同志皺眉道:“你弟弟?有沒有身份證明啊?拿出來我看看。”
青年臉色一僵,但還是把手伸進了自己的衣兜。
可眼瞅著就要露餡了,不想練幽明突然抬手指向車站一處人多的地方,神情鄭重地沖那女同志說道:“同志,你快看,那人是不是在偷東西?”
“哪兒呢?”
那名女同志聞言轉身,順著練幽明指的方向瞧去,一看之下,頓時滿臉怒容,挽著袖子就沖對方大步迎了上去。
好家伙,上去二話不說,揪著那人的脖領子就是幾個大嘴巴掄圓了抽。
練幽明則是自顧自地拎起行囊,朝檢票口快步走去。
臨了,他還不忘提醒道:“還傻站著干甚,你倒是跑啊。”
“啊對對對。”
一旁的青年頓時回過神來,捂著大衣扭頭就跑,連聲謝謝都沒有。
練幽明搖頭失笑,眼見要趕的火車也到了,便順勢擠進了登車的人流里。
這里既是終點站,也是首發站,乘客比上一趟還多,浩浩蕩蕩,人山人海,黑壓壓的簡直望不到頭。練幽明落在人堆里,頓覺頭昏腦漲,耳邊更是充斥著天南地北的各異腔調。
只說那黑壓壓的洪流剛一涌入站臺,立時分成十余股,爭先恐后地沖向那堪堪停下的綠皮火車。
練幽明打小被他爹帶著鍛煉,體力驚人,這會兒即便扛著行囊,也能一馬當先的趕在前面。
人雖然多,好在車廂全都空著。
他買的是三等票,壓根沒有對號入座一說,能不能搶到座位除了運氣時機,還有就是自身的氣力。
瞅準空隙,練幽明本著就近下手的原則,趕在眾人前面搶占了一張臨近過道的座位。直到屁股底下傳來木椅冷硬的觸感,才長出了一口氣。
“真是要了命了。”
身旁人潮涌動,不過數息,空蕩蕩的車廂里便已經擠滿了人。
不同于之前,只這一節車廂里,有不少是同練幽明一樣從各地趕來的知青。再加上他在登車時大致看了一眼,一整趟少說四五百人下鄉插隊。
人多了,空氣也就難聞起來。
有人吞云吐霧的抽著煙,有人脫著鞋襪,晾著臭腳,還有人拎著宰殺好的家禽,提著一副牲畜的下水,偏偏還不捂嚴實了,散出的怪味兒迎風亂躥。
練幽明痛苦無比的閉上眼,心里哀嘆了一聲,祈禱著能早點到目的地。
可火車剛發動沒多久,他就聽身旁響起一道頗為耳熟的嗓音。
“你小子腿腳也忒利索了,讓我這通好趕,我可是跑了五節車廂。”
練幽明睜眼瞧去,才見適才那個青年居然也擠了上來,氣喘吁吁的,手里還拿著兩只油皮紙包好的烤鴨,看樣子累的夠嗆。
不待他反應,青年便使了個眼色,笑嘻嘻地道:“咱可是知恩圖報的主。你夠意思,咱也不能小氣,走吧,領你去個寬敞地兒……就這椅子,一小時都能把你腚溝給磨平嘍,我可受不住。”
練幽明見對方雖在嬉笑,但神色格外真誠,便起身把座位讓給了一位腿腳不利索的老鄉,拎著行囊跟了上去。
“你怎么還上來了?”
青年不以為然地笑道:“不上來不行啊。那車站外頭還有人盯哨呢,八成是想把我們一網打盡。加上你還拉了我一把,這份情怎么著也得還上不是。放心,我坐兩站就下去了,常有的事兒。”
二人一前一后,一口氣穿過了四五節車廂,徑直來到臥鋪車廂前。
青年取出兩張票遞給乘務員,又沖練幽明眨眨眼,似是在炫耀自己的能耐。要知道這年頭臥鋪票可不容易買到,基本上需要介紹信和一些特殊渠道,還都是供給一些干部和軍官的。
乘務員看看青年,再瞧瞧練幽明,沒做任何詢問便示意兩人進去。
青年似是早就習以為常了,領著練幽明走進了車廂,只把手里的烤鴨擱下,又解下大衣,才翻身躺在床上。
“你是去東北插隊的吧,這張票正好讓你睡到哈市。那邊現在都開始下雪了,待在這里面也能有些熱乎氣,暖和一些。”
青年頭枕雙臂,翹著腿,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樣。
練幽明也坐了下來,“那我就不客氣了。”
青年聞言咧嘴一笑,“就怕你跟我客氣。要沒你,我今天得載大跟頭,這一身的物件被繳了不說,興許人還得進去蹲一段時間,那可就丟人丟大發了。”
末了,青年又補充道:“我姓孫,大號孫獨鶴,那些個倒騰東西的販子都管我叫三哥。”
只是這人說完又頗為好奇地問了一嘴,“你怎么知道那邊有賊?”
練幽明笑道:“主要憑眼力。再說了,就眼下這年景,京、津兩地的車站還能少得了賊?那些人趁亂動手,但凡留神一些,想要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并不難。”
然后,他又補充了一句,“我姓練,練幽明。”
孫獨鶴滿眼驚奇,嘴里嘖嘖有聲,“你小子真的才十七歲?”
不待練幽明回應,這人又拿著一只烤鴨塞了過來。
“這可是我用十斤糖票和人換的,全聚德……”可剛聞了聞,青年就眼皮一翻,沒好氣地罵了起來,“得,又他娘上當了。那孫子說是全聚德的烤鴨,我當時趕著追你,也沒來得及聞聞。”
孫獨鶴說完又樂呵一笑,“唉,可別嫌棄,湊合著吃吧。”
練幽明也跟著笑了笑,“哪有那么多講究,這不挺香的。擱在鄉下,興許有人半輩子都吃不上一口。”
孫獨鶴眼睛一爍,豎起大拇指,“實在。倒是我小氣了。”
說話間,這人又整理起自己大衣里裹著的物件,頭也不回地道:“除了那幾塊表,其他的但凡你有瞧上眼的,隨便挑。那幾個孫子被抓了,搞不好我也得被供出來,東西太多反倒不好脫身。”
練幽明先前在車站外面吃了不少東西,再被車上的怪味兒一熏,這會兒壓根沒什么胃口。至于孫獨鶴擺出來的東西,他也沒多少興趣,可看著對方竟從大衣里摸出來一本老書,才好奇道:“你還倒騰古董呢?”
孫獨鶴道:“這算個屁的古董,都是家里長輩留下來的。我爺爺早些年是個行腳大夫,走南闖北的倒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玩意兒。”
話到這里,孫獨鶴又感慨萬千地補充道:“說起來,我家早年間也算是一方富戶,可惜老爺子沒挺過去,就剩下幾本壓箱底的破書。能換錢的我都賣了,就這本瞧不出名堂,不今不古的累贅一個。”
只說兩人有一嘴沒一嘴的閑聊著,孫獨鶴忙著收拾自己的東西,練幽明則是坐在床邊看著窗外。
越往北,外頭的景色便愈發蕭條。
眼瞅著快要到站了,孫獨鶴突然打開了窗戶,探出身子,可把練幽明嚇了一跳,“你這是做什么?”
孫獨鶴朝著外面張望了一眼,習慣性地嘿嘿一笑,“我怕車站有人堵我,就不在站臺下了。”
言外之意竟是想要提前跳車。
練幽明趕緊勸阻道:“別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孫獨鶴卻露出一副不以為然的表情,“放心。我算老江湖了,而且車軌邊上還有人鋪了草墊子,出不了事兒。”
說話的功夫,趁著火車減速,這人還真就貼著窗戶爬了出去。
“等你返城的時候別急著回去,在首都車站找人問一下就知道我孫老三在哪兒。到時候老哥帶你見識一下首都的風土人情,保準讓你嘗一回正宗的烤鴨。”
孫獨鶴扒在窗戶外頭,迎著冷風,嘴巴還沒閑著。
練幽明嘴角抽搐,“你可別說話了,留神腳底下。”
孫獨鶴聞言呲牙一笑,“你小子對我脾氣,得勒,咱們江湖再見,改日再敘。”
說罷,還真就他媽跳了下去。
可臨了,這人竟順手把那本老書拋了進來。
“這破書送你了!”
練幽明趕忙探頭瞧去,果然就見鐵軌旁鋪著好些個草堆,那孫獨鶴一個狗趴摔在里頭,然后又灰頭土臉的站了起來,沖他擺著手,示意自己沒事兒。
窗外北風呼嘯,天地間不知不覺飄起了點點飛霜。
便在練幽明松口氣的同時,孫獨鶴已是一瘸一拐地扭頭鉆進了一旁的野地里,轉眼便跑沒影了。
“這人還挺有意思。”
他轉身將那老書從地上撿起,莞爾一笑。
想是先前問了那么一嘴,讓孫獨鶴以為他對這本書感興趣。
確實是一本老書,書殼斑駁,書頁泛黃,上面還都是手抄的小楷,儼然有些年頭了。
居然是一本佛經。
練幽明隨意瞄了一眼,便瞧出了其中的門道,似是“心經”的手抄本。
但他對這玩意兒可沒什么興趣,只看了幾眼便隨手擱在了一旁。
窗外倒退的景色漸漸停住,只是沒過多久,隨著火車的發動又再次變化起來。
練幽明坐在床邊,靠著枕頭,打著瞌睡。
不知不覺,時間已在飛快流逝,窗外的景象也從蕭條變成白茫茫的一片。
赫然下起了大雪。
寒意襲來,練幽明從行囊里取出軍大衣,又圍了圍巾,才繼續躺下。
“嗯?”
可他這時忽然咦了一聲。
卻是瞟向了桌上的黃皮書。
許是之前被孫獨鶴拋進來的時候給磕到了,但見老書的書殼翹起一角。
練幽明揚了揚眉,仿佛瞧見了什么出乎意料的東西,湊近了仔細一瞧。
這里頭……好像夾著東西啊。
他深吸了一口氣,順著書殼翹起的地方往上一掀,但見底下果然有個夾層,還塞有一塊手帕大小的錦帛。
只等把這頁錦書小心翼翼的攤開,練幽明瞳孔瞬間急縮,隨后雙眼又緩緩睜大。
視線落定,但見為首的幾枚小字映入眼簾,竟是……
“十二關金鐘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