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張府內院,西廂。
濃重的藥味頑固地盤踞在空氣中,苦澀之下,那絲若有若無的甜腥氣仿佛滲入了這個屋子里的所有家具,揮之不去。
床榻上,倚著一個女子。若細看其五官輪廓,依稀能辨出曾有的清靈秀美,但如今,那容顏卻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她的面色發黃,缺乏血色的唇瓣發白。最刺目的是那眼尾與額際,已悄然爬上了細紋,透著一股衰敗之氣。她便是鹿靈,曾經的林間靈鹿,如今在此,正以驚人的速度耗損著生命本源。
一個丫鬟捧著白瓷藥碗,悄步近前:“夫人,該用藥了。”
鹿靈緩緩睜開眼,那雙曾經清澈靈動的眼眸,如今顯得有些渾濁,盛滿了揮之不去的焦慮與驚弓之鳥般的惶然。她伸出枯瘦的手,腕間纏繞的細白紗布刺眼醒目。
她沒有猶豫,仰頭將濃黑的藥汁灌下。劇烈的咳嗽撕扯著她單薄的身軀,好容易平復,氣息卻愈發微弱,胸口劇烈起伏著。
“思齊……”她聲音沙啞,急急抓住欲退下的丫鬟的手臂,指甲因用力而泛白,“他今日可回來了?在何處?有沒有……說要出去?”
“回夫人,老爺已回府,在書房。并未說要外出。”丫鬟垂著眼,恭敬回答。
“在書房……在書房就好……”鹿靈喃喃,似松了口氣,可眼中的疑云卻突然驟起,她眼珠子左右一轉,神神叨叨的問道:“你過來時,可瞧見書房外……有沒有新來的、模樣俏些的丫鬟?尤其是……識字的?”
丫鬟頭垂得更低:“奴婢未曾留意。夫人您好生將養才是。”
“將養?”鹿靈嘴角扯出一抹苦澀至極的笑,眼尾的細紋因這表情而愈發深刻,“我這身子,還有什么好將養的?他都不來看我……”她忽地激動起來,淚水毫無征兆地涌出,“他確實不在意我了是不是?他若真在意我,當初怎會……怎會去招惹別人!”
一年前那場爭吵如同噩夢,一直刻在她心底。當她哭鬧質問那新來丫鬟的事,換來的不是安撫,而是張思齊一臉痛心疾首的失望與斥責:
“靈兒!你看看你現在變成了什么樣子!”他指著她,語氣沉痛,“整日里疑神疑鬼,捕風捉影!哪還有半分從前在九鄉河邊時的善解人意與溫柔體貼?”
他重重嘆氣,背過身去,肩膀顯得無比沉重:“你可知我每日在外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我一個毫無根基的鄉下人,擠進這金陵城的官場,同僚哪個不是眼高于頂?他們排擠我,輕視我,就因為我無家世可倚仗!我整日笑臉迎人,每一步都如履薄冰!這些,我都獨自咬牙忍著!”
他猛地轉身,目光灼灼地盯著她,帶著一種被辜負的憤怒:“可我回到家里,我的妻!我唯一的依靠!非但不能替我分憂解愁,反而因為一些莫須有的事情與我無理取鬧!成婚這么多年,我們膝下猶虛,外人早已議論紛紛,笑我張思齊無能!這難道不是壓在我心上的一塊大石?我何曾因此責怪過你半句?我只盼著你安心將養,盼著這個家能給我一點溫暖和支撐!可你呢?!”
這一連串的質問,如同重錘,砸得鹿靈暈頭轉向,滿腔的委屈瞬間被巨大的愧疚和自責淹沒。是啊,他在外面那么難,她不僅幫不上什么大忙,還給他添亂……子嗣問題,她是頭鹿精啊,怎么可能會和他有子嗣,這點確實是她有負于他,對他不住。
見鹿靈神色松動,淚流滿面,張思齊語氣又緩和下來,上前將她摟入懷中,聲音變得沙啞而疲憊:“靈兒,我并非真要斥責你……我只是太累了。我需要的是你的體諒和支持,而不是猜忌。那等庸脂俗粉,我豈會真的放在心上?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我心里真正在乎的,始終只有你一個啊!你才是與我共患難、助我起家的發妻!你明白嗎?”
他溫言軟語,又是認錯又是表忠心,最后當真尋了個錯處, 將那丫鬟發賣了出去。鹿靈的心,便在這樣極致的貶低與極致的撫慰中被反復撕扯,最終只剩下無盡的惶恐與自我懷疑。是啊,她不能生育,容顏憔悴,除了還能用那特殊的方法為他換取打點官場的銀錢,她還有什么價值?若連這點價值都失去了……
從此,她便陷入了更深的泥潭,只要張思齊出府或者一日沒來看她,她便開始疑神疑鬼,草木皆兵。但只要見到張思齊,那些情緒就瞬間消失,開始自責懊悔自己是不是又亂發脾氣,無理取鬧了。每一次放血換來的銀錢,在她看來就是將她與張思齊捆綁得更緊的籌碼,她害怕失去他,只要她能留在他身邊,只要他還在意她……
“夫人,您別多想,仔細身子。”丫鬟見她神色恍惚,臉色越發難看,連忙勸慰。
鹿靈猛地抓住丫鬟的手,指甲幾乎掐進對方肉里,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去!去書房外面守著!看看老爺到底在做什么!看看都有誰進出!快去!”
丫鬟吃痛,卻不敢掙脫,只得連聲應著,退了出去。
室內重歸寂靜,只剩下鹿靈粗重而壓抑的喘息聲。她蜷縮在錦被里,只覺得渾身發冷,那剛喝下去的藥湯仿佛沒有帶來絲毫暖意,只有無盡的苦澀,從舌根一直蔓延到心里。
她望著窗外被簾幕隔絕的天空,眼神空洞而絕望。阿弟……邙山……那些自由自在、充滿快樂的日子,遙遠得仿佛上輩子的一場夢。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血脈相連的至親,已然尋到了這高墻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