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的白未晞同宋周氏一起用過晚食后,便坐在院里就著夕陽的余暉,翻開了竹筐里帶回來的書。
宋周氏見她竟帶書回來,且看得專注,雖覺詫異,但想著多讀書總是好事,也未多問,只是提醒她注意眼睛,天暗了就不要看了。
自此,白未晞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項固定的內容。周薇家的“墨香閣”仿佛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的窗戶,她以驚人的速度閱讀著各類書籍,經史子集、醫藥卜筮、地理雜記……
她不斷的吸收、記憶著那些知識、見聞,論點等。那些厚重的書籍,被白未晞珍而重之地帶回她的小屋,在寂靜的夜晚,一頁頁地被她翻過。對她而言,這或許是與聽經、學藝類似的,另一種理解這個復雜人間的途徑。
夜色漸深,小院的窗紙上,映著少女安靜讀書的剪影,透著一股非同尋常的專注與沉寂。
暑氣漸消,蟬鳴聲里摻入了秋風的涼意,鴿子橋小院里的柿子樹,果實由青轉黃,沉甸甸地壓彎了枝頭。
這日蘭蕙齋的課業結束后,白未晞并未像往常一樣立刻起身離開,而是等周薇與堂姐們話別后,才平靜地開口:“周薇。”
周薇正興致勃勃地討論著新學的繡樣,聞聲回頭,見白未晞神色如常,卻莫名覺得她有事要說。“未晞姐姐,怎么了?”
“明日起,我不再來上課了。”
周薇臉上的笑容瞬間凝固,愕然道:“為什么?”
白未晞目光掃過這間充斥著筆墨琴韻的學齋,“先生所講,書閣所藏,我已盡數看過,記下了。”她頓了頓,補充道,“繼續重復,已無必要。”
周薇張了張嘴,想說“記下”和“學會”是兩回事,就像未晞姐姐的字還是那么丑,女紅更是碰都沒碰過。但她看著白未晞那雙沉靜的眼睛,忽然就明白了,或許對于白未晞而言,學習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記錄”和“知曉”,而非“掌握”和“運用”。
“可是……”周薇還是有些不舍,在這個夏天里,她早已習慣了身邊有這個沉默卻強大的陪伴。
白未晞將隨身攜帶的竹筐提起,從里邊取出了兩個用干凈桑皮紙包好的小包,遞到周薇面前。
“這個,給你。”
周薇疑惑地接過,“這是什么?”
“藥材,鐘山采的”白未晞言簡意賅,“你收著,自用或者予人都隨你。”
周薇是知道白未晞會采藥的,心里只道這是她的一份心意,于是將藥材小心收好,抬起頭,眼中多了幾分釋然和理解:“未晞姐姐,這些藥材我會好好收著的。以后我去鴿子橋找你的時候你可得陪我!”
“無事的時候可以。”白未晞應了一聲,然后背起她的竹筐向外走去。
周薇拿著那兩包桑皮紙包,有些低落的回到母親所居的正院。剛踏入房門,就見府上常用的老府醫正在為母親請平安脈。周夫人見女兒進來,微微頷首,示意她稍候。
周薇安靜地站在一旁,待府醫診脈完畢,開具調理方子時,她才走上前,輕聲道:“娘,未晞姐姐以后不來上課了,這是她臨走時給我的。”
“白姑娘給的?”周夫人有些好奇,解開其中一個紙包。里面是幾塊鴿卵大小、表面是朱紅色菱形結晶塊,在光線照射下熠熠生輝,宛如寶石。周夫人雖不識此物,卻也覺其色澤瑰麗非凡,不似尋常之物。
一旁的老府醫開完方子上前正要告退時,抬眼一看,整個人卻猛地一震。“這……這是‘辰砂’!不!這是‘朱砂寶’啊!”
他湊上前,呼吸都急促起來,“色如凝血,光耀奪目,這可是最上等的‘鏡面砂’!老朽平生所見朱砂,皆粉末或碎塊,如此成形的晶體,只在祖師傳下的藥典孤本中見過繪圖。沒想到,竟有見到實物的這一天!”他激動不已,雙手顫抖卻不敢直接觸碰。
周夫人聞言,心中駭然。她知朱砂是藥,但竟有如此形態與品級之分?她強壓震驚,又打開另一個紙包,里面是幾朵形態奇特的菌菇,菌蓋呈深紫黑色,皺縮如腦,菌柄粗短潔白,散發著一種清幽的冷香。
老府醫目光觸及,又是一聲驚呼:“‘烏靈參’!這竟是‘烏靈參’!此物非深山大澤極陰之地不能生長,寄生于千年烏木之根……”更加激動的老府醫聲音都有些變調了,“夫人,這兩味藥,一味至陽,一味至陰,陰陽相濟,皆是只在古籍記載中、可鎮宅傳家的奇珍啊!”
周薇在旁,早已驚得說不出話,訥訥道:“未晞姐姐只說是在鐘山采的……”
老府醫退下后,屋內陷入短暫的沉寂。桌上那兩樣光華內蘊的奇珍,仿佛讓空氣都變得沉重了幾分。周夫人久久凝視著它們,眼睛里帶著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
她拉過女兒的手,讓她在身邊坐下,語氣不再是之前的震驚與駭然,而是轉為一種深沉的凝重:“薇兒,”她輕聲問道,目光銳利卻又不失溫和地看著女兒,“這份禮物太重了,重到我們周家受之有愧,甚至……受之不安。”
周薇感受到母親的嚴肅,也端正了神色。
周夫人繼續問道:“你平日里與這位白姑娘相處,究竟是如何情形?你……是如何待她的?”
周薇見母親問起,便仔細回想,一五一十地說道:“女兒……女兒就是覺得未晞姐姐與旁人不同,心里敬佩又喜歡。在寺里初見她時,無論我說什么她都安靜的聽著,在她旁邊,我感覺很舒服自在。于是我聽講或遇到有趣的事,便想與她說。家里得了時新的點心,會想著給她帶一份。見她看書快,便許她帶回家看……就是……就是尋常姐妹相處一般,并沒什么特別的。未晞姐姐話很少,但女兒同她說話,她都會聽,女兒邀她一起做什么,她也大多會應允。”
周夫人靜靜地聽著,眼神漸漸柔和下來,甚至泛起一絲了然和感慨。她看著女兒清澈的、不摻一絲雜念的眼睛,心中已然明了。
正是自己這個小女兒,用一顆純粹的真心去對待那位來歷神秘的白姑娘。視其為友,分享快樂與見聞。
這份毫無保留的善意,恐怕才是對方最看重的,也才換來了今日這份遠超世俗價值的回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