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遠案,證據確鑿,供詞畫押,震動金陵。其行徑之詭譎,動機之悖戾,遠超常人理解。
按照律法,對故意殺人者懲處極嚴,“已傷者,絞。已殺者,斬”。吳遠連害四命,手段殘忍,依律判斬刑,上報刑部復核,只待秋后處決。
然而,未等刑部批復抵達,關押在金陵府大牢深處的吳遠,便用自己的方式提前結束了這場悲劇。
在一個獄卒交接班的凌晨,看守發現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墻邊,頭顱低垂,姿態異常安靜。走近一看,才驚覺他已然氣絕。
一枚纖細卻鋒利的銀簪,深深刺入了他自己的頸側動脈,位置與他加害那四名青年時如出一轍。鮮血浸透了他灰色的囚衣。那銀簪,竟一直被他巧妙地藏在蓬亂的發髻之中。
消息傳出,聞者唏噓,更多的卻是一種如釋重負。籠罩金陵城月余的“吸血女僵尸”疑云,隨著真兇的伏法(哪怕是自戕)與真相的揭露,終于消散。
臘月二十之后,金陵城的年味愈發濃了。連綿的陰雪終于停歇,久違的冬日暖陽照在宮城的磚瓦上。宮內很是忙碌,宦官宮娥穿梭往來,灑掃庭除,懸掛彩燈,準備著除夕的驅儺大典與紫宸殿御宴。
澄心堂內,暖香裊裊。國主李煜斜倚在軟榻上,正與坐在一旁的國后周娥皇閑話。周娥皇身著杏子黃縷金百蝶穿花云錦襖,外罩一件銀狐裘坎肩,鳳眼星眸,骨清神秀。她手中輕輕撥弄著一架小巧的玉磬,發出零星清越的聲響。
“官家今日似乎心情頗佳。”周娥皇柔聲道,眼波流轉間,帶著對夫君的關切。
李煜含笑點頭,將手中一份韓熙載呈上的結案奏疏輕輕放下:“是啊,困擾金陵多日的連環兇案終于告破,兇手也已伏法,韓熙載不負朕望。城中人心安定,朕心甚慰。”他頓了頓,像是想起什么,語氣帶上一絲探究的意味,“說起來,此案能破,除了韓熙載抽絲剝繭,似乎還得益于一位奇人。”
“哦?”周娥皇撥弄玉磬的手指微微一頓,抬起眼簾,“官家說的是……”
“韓熙載在奏疏中提及,辦案過程中,曾得一位白姓女子數次關鍵提點。”李煜饒有興致地說道,“此女觀察入微,心思縝密,于筆墨香料等物見識非凡,竟能從小小墨錠、一縷熏香中推斷出兇徒的范圍并非局限于店鋪主人,而是工坊伙計,這才扭轉了偵辦方向。韓熙載言語間,對此女頗為稱奇。”
“白姓女子?”周娥皇輕輕重復了一句,眼眸中閃過一絲了然,隨即泛起一絲極淡卻真實的笑意,“官家說的,莫非是那位……住在鴿子橋的白未晞白姑娘?”
這次輪到李煜有些驚訝了:“娥皇也知道此人?”
周娥皇將玉磬輕輕放下,唇邊笑意加深了幾分,帶著些許回憶的溫馨:“何止知道。薇兒那丫頭,今年每次入宮,十句話里倒有三句離不開她的‘未晞姐姐’。說她性子如何沉靜,不同于流俗。之前家中祖母不適,也是多虧了這位白姑娘的指點。還曾贈予貴重藥材。”
她微微前傾了身子,聲音柔和了幾分:“如今聽官家這么一說,方才將人對上。原來她不僅在醫藥上有見識,于斷案亦有如此慧眼。能得韓熙載一句‘稱奇’,可見絕非尋常女子。”她頓了頓,眼中好奇之色更濃,“薇兒總說她與眾不同,如今看來,怕是所言非虛。”
李煜聞言,亦生出了幾分興趣。他本就是性情中人,雅好文藝,欣賞才情智慧之士,無論男女。
聽聞竟有如此一位奇女子,既能以草藥濟人,又能以慧心助破奇案,不由得撫掌道:“如此說來,這位白姑娘倒真是位妙人。既有此等才智心性,又于你家有恩,蟄伏于市井,倒是可惜了。”
周娥皇見夫君也表露出興趣,心中微動。她久居深宮,所見多是規行矩步的命婦女眷,或是曲意逢迎的宮人,對于妹妹口中以及韓熙載筆下描述的這位神秘而獨特的女子,確實生出了幾分真切的好奇。加之年節將至,宮中正需熱鬧,若能見一見這位奇女子,或許能為這沉悶的宮闈帶來一絲不一樣的氣息。
她沉吟片刻,抬眼看向李煜,語氣溫婉而帶著些許提議的意味:“官家,眼看年節在即,宮中御宴,君臣同樂。薇兒此次亦在受邀之列。她與白姑娘交好,不若……讓薇兒邀白姑娘一同入宮參宴?我們一同見一見這位韓熙載口中的‘奇人’,薇兒心中的‘未晞姐姐’,不知官家意下如何?”
李煜本就有此意,見周娥皇率先提出,自是欣然應允:“如此甚好!便依娥皇所言。讓薇兒去邀她,除夕御宴,朕與皇后,也見識一下這位市井奇女子的風采。”
……
這一日,鴿子橋小院也難得地多了幾分暖意。宋周氏帶著宋瑞將院里院外灑掃干凈,門上也貼了手寫的紅色桃符。銀骨炭燒得屋里暖融融的,驅散了江南冬日的濕寒。
周薇的馬車便是在這日漸濃厚的年節氣氛中,再次踏著微融的積雪而來。她披著一件嶄新的石榴紅緙絲斗篷,領口圍著雪白的狐裘,小臉被凍得微紅,卻掩不住滿眼的興奮。
“未晞姐姐!”她幾乎是跳下馬車,提著裙擺小跑到正在院中安靜看著柿樹枝椏的白未晞面前,語氣雀躍,“案子總算結了,城里也安穩了!這都快過年了,宮里今年要辦盛大的御宴呢!”
她拉住白未晞微涼的手,眼睛亮晶晶的:“大姐姐特意讓我邀請你一起入宮參宴!未晞姐姐,我們一起去吧!宮里除夕的御宴可熱鬧了,有教坊司新排的歌舞,還有雜耍百戲,各地的貢品珍饈……你整日在這小院里或是寺中,多悶啊,去看看熱鬧也好!”
白未晞安靜地聽著,目光從周薇因興奮而泛著光彩的臉頰,移到她緊握著自己的、溫熱柔軟的手上。
周薇見她不語,只當她不喜喧鬧,連忙又道:“若是覺得歌舞吵鬧,我們便在偏殿看看就好,或是去御花園走走,那里的梅花開得正好!未晞姐姐,你就當是陪陪我,好不好?”
白未晞點頭,“好。”
一個字,便讓周薇笑逐顏開,“太好了!那我臘月二十九就來接你!咱們一起進宮!”她又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宮里的規矩和趣事,方才心滿意足地離去。
馬車聲漸遠,小院重歸寧靜。白未晞獨立院中,檐下冰棱滴著化雪的水珠。宋周氏在屋內剪著窗花,紅紙屑紛紛落下,透著俗世的喜慶。